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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子公司

网吧的玻璃门开了,灌进来一阵凉风,一个高瘦的男孩走进来,身后跟着叶修,收起雨伞在门外抖了两下支在墙角。“就当自己家,随便坐。方锐!一点眼力见儿没有,快给孩子倒杯水。”

方锐狐疑地看着男孩:“老叶还干拐带儿童的营生?”

“介绍一下,”叶修把胳膊搭在比他高半头的男孩肩上,“这是我徒弟,邱非。因为殴打老师,叫学校给开除了,暂且在咱这忍几天,几位表叔多照顾着点。”

“你徒弟?你教他什么?”

“看见没有,一身的能耐,全是我教的,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打人除外,这是他自由发挥的结果。”

魏琛端着茶杯走过来:“咱徒弟打输了打赢了?”

“你以为人老师是你呢,还能还手吗?给人揍一乌眼青,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

“那甭问,准是受委屈了,对不对小邱?”魏琛把脑袋塞到叶修跟邱非中间,小声问邱非,“怎么那么想不开当他徒弟,他没给你下迷魂药吧?”

“没有。”

“哦,小邱,这是老魏,以后他问话不用回答。那个是方锐,心理年龄比你只小不大,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象。上楼歇着去吧。”

等邱非走了,方锐跟魏琛研究着叶修,两双眼睛射出四道寒光。

“真不是你儿子?”

“他十八我二十八,怎么生的?错不开。”

魏琛一抬手,示意方锐闭嘴:“小邱这么高,孩子他妈得有一米九。”

“老魏,替我澄清可以,但是禁止人身攻击。”叶修站起来,“今天老板不在,你们也别闲着,把地拖一下子,等雨停了把门口积水扫了。”

“你呢?”方锐扭回头看他。

“我上楼看看儿子去。”

方锐按了两下圆珠笔,去角落拿起拖把,对着魏琛挤了一下眼睛:“看见没,老叶胆肥了,有事瞒着咱哪。”

“这孙子,外交还讲究对等原则呢。”魏琛琢磨半晌,“下回老板娘发奖金咱也不告诉他。”


邱非站在叶修身后,在人来人往的大学食堂门口躲闪着路过的学生们。王杰希摸着下巴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表情喜怒难辨。

“叶先生,就算我点了头,也不能保证小邱转进我们大学,这是学校招生处管的事。”

“抱歉啊王老师,我不太懂这些。我们单位的人没一个上过大学,一水的职高毕业,人家给我们起了个外号叫全职高。”

“我还不知道贵司的几位都掌握一门手艺。”

“见笑,我本人是交大侃系即食面专业,我们那的方锐是机械操作专业,辅修气功。老魏是科班厨师,拿手菜是无牛肉牛肉泡馍,只需红烧牛肉面调料包一袋。”

“看得出来,您有优秀的专业素养。”

“太见外了,”叶修够着拍拍他的肩膀,“别一口一个您的,我也没比你大几岁。”

“好的,”王杰希冷冷地说,“您说得是。”

“哎,就要这句话。小邱,王老师答应收你了,快叫师父。”叶修以手掩面,作泫然欲泣状,“没想到我叶某人一手带大的徒弟,如今竟要恩断义绝、拱手让人,正所谓——你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

“我多咱答应收他了?”身边围着看热闹的学生越来越多,邱非也在旁边一迭声叫师父,王杰希的面子有点挂不住,“这么不舍得大徒弟,你自己留着呗。”

“别别别王老师,玩笑,都是玩笑。”叶修拉住王杰希,“拜师是大事,要不咱进去说?不知道贵校食堂窗口收不收现金。”

“刷我的卡吧。”王杰希回头看了邱非一眼,只见这孩子如同刚抽条的小杨树,虽然精瘦,别有一番挺拔气度,又跟着这么一个蒙古大夫般的师父,想必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心生惜才之情。“想吃什么随便挑,我们有补贴。”

邱非排队买饭时叶修故作深沉,半句话也没说,王杰希只好不耻下问道:“这真是你徒弟?”

“不,是我儿子。”

“你儿子之前上过学吗?”

“今年大一,跟老师闹点矛盾,跑出来了。”

“不回学校?”

“年轻人一时气盛,在您这熏陶熏陶,感染感染,我估摸着不出十日,就老老实实回去上学了。”邱非端着一大盘炒菜回来,叶修看了一眼,眉开眼笑,“好徒弟,都是为师爱吃的。”

“我觉着有必要收小邱为徒,”王杰希接了筷子沉吟道,“我最看不得年轻人在苦海里头扑腾。”


叶修回网吧时,魏琛不知去向,方锐两条腿搭在桌子上,正在用前台座机打电话。

“……没错,下回有事您还打这个电话,找我就行。我们兴欣公司新开了一个业务线,不光上门服务,也提供游戏代练等知识劳动——多种经营嘛。好嘞,没问题,再见。”

方锐挂了电话,看见叶修一个人回来,精神了。

“王老师答应收小邱啦?”

“嗯,好说歹说,让他留下了。”叶修把烟取下,在柜台上的烟灰缸里弹了一弹,笑道,“他们当老师的,看见适龄青年就恨不得当场收徒。”

“好!我替小邱高兴,离开咱们投奔王老师也算是弃暗投明。——中午吃了吗?”

“吃了,刷的王老师的卡。”

方锐真诚地看着叶修:“我有时候特敬佩你这丐帮作风。”

王杰希把邱非领到办公室,给自己带的学生介绍了一遍。“我新收的徒弟邱非,大家不要拘束,好好相处。”说完先行离去。刚才还点头哈腰的几个青年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像混混一样走上来,脸上带着不学好的笑容。

“徒弟。”梁方在邱非肩上拍了一巴掌,“怎么讹上的我们王老师?”

“你们王老师自觉自愿收我为徒。”邱非正经八百地说,“而且你不应该叫我徒弟,咱俩师兄弟,差着辈了,说不定我还比你大。”

“我说一句他有八句等着我。”梁方气得太阳穴鼓鼓着,“你哪个单位的?”

“我是旁边体校的,前几天打老师,叫学校开除了。”

话音未落,几个小年轻肃然起敬,齐刷刷立正。“哥们,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开玩笑的,你没当真吧?”

“没有。”邱非很大度地说,“我师父叶修比你们说话气人多了。”

几人听了恍然大悟,连连拱手:“失敬失敬,原来是叶先生高足,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哥们,我能不能问问之前你为什么揍你那老师?”刘小别小声说,“也是怕我们王老师哪天挂彩。”

“就一条,你们别说我师父坏话就行。”

“那不能,”袁柏清拍着胸脯说,“我们背后老夸他,说他净办人事。”


“肖工,你好你好你好。”方锐可劲儿地跟沙发上坐着的眼镜男子握手,“我就爱跟工程师同志打交道,通情达理,勤劳肯干,耗子啃脚面——老鼠扒脚。”

魏琛津津有味地在烟灰缸里碾灭烟头,从烟盒里甩出一支点上:“肖工刚才说到一半呢,打开单位电脑机箱,里面有个蚂蚁窝。”

“后来我一想,那台服务器二十四小时开机,机箱里面确实暖和。”肖时钦摘下眼镜,揩了一下眼角,“我们单位把我招过去,名义上是技术主管,实际呢,每天修电脑,我跟那几台电脑比跟同事混得还熟。”

“这也不完全是坏事。”方锐坐在沙发扶手上,深沉地说,“电脑比人类更可靠——它们永远不会出卖你。”

魏琛夹着烟出了神,突然如梦方醒般道:“我们这B区有两台电脑开机特别慢,要不肖工帮忙瞧瞧?”

“我过来找您们就是为了以后不修电脑。”

“您别理他。肖工,您同事都是什么样的人?容易相处吗?是否都像您这样通情达理勤劳肯干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都比我年轻,我跟他们也不太熟,不好评价。”

“那您单位那几台电脑都是什么配置?”

“笔记本电脑是八核CPU、十核GPU、十六G的RAM,服务器是……”

“好了,可以了,打住。”方锐两手交叉,掏出一个吊着红绳的小金属球,在肖时钦面前左右摇晃,“盯着这个小球,深呼吸,吸气,呼气,把头脑中的杂念全部排泄出去……假如叫您以接触这几台电脑的频率来接触您这些同事,您乐意吗?好好想,不要急于回答,挖掘您内心最深处的潜意识,唤醒野兽的本能,掏心掏肺一点水也别掺。”

肖时钦拧着眉思索了一阵,恍惚地说:“不乐意。”

“为什么呢?”

“都不是省油的灯,闹出事来最后还得我给他们擦屁股。”

“得。”方锐收起金属球,微笑着说,“看来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回去接着修电脑吧。”


叶修时不时去大学找邱非,这几日经常不在网吧。方锐憋着谋朝篡位,颇攒了几个客户,前台电话一响就跑过去接:“您好,这里是兴欣公司,请问您找谁?”

“我找叶修。”

“老叶不在,跟我说也一样。”

“能一样吗?”电话那边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是我儿子?”

“嘿!”方锐的火儿也上来了,“少跟我充大辈,你算哪根葱?”这时候正好另一个线打来电话,他按了个键切到那边,刚说了句“您好”,刚才那个电话又打了回来。方锐跟客户聊完,没好气地切回去:“找别扭是吧?”

“我不找别扭,我找叶修。”中年男人的声音压抑着怒气,“我是他爸爸。”

“编,接着编,”方锐冷笑道,“老叶亲口说他没爸爸。给您免费提供个点子:下次再打电话,就说自己是他干曾祖,可信度还高点儿。”对面的人气得哑口无言,方锐不依不饶,找补道,“吹牛也得打草稿,谁不知道我们老叶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田森跟方锐约了下午一点见面,十二点五十五,网吧门一开,一个高壮的汉子猫着腰,像堵墙一样走了进来。方锐赶紧过去迎接:“田先生,您好您好,果然是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打篮球的吧?”

田森立刻站住了脚:“怎么大伙都这么问?”

方锐作惊讶状捂住嘴:“真对不起,看见个儿高的,这话自动就顺嘴边溜出来了。”

“就是因为这么说的人太多,我现在琢磨着干脆打篮球去得了,省得天天跟人解释。”

“哎,正好,我们这有个刚退下来的篮球选手,正经胡同杯篮球赛第一名,脚法细腻,手段卑鄙,左盘右带伤人无数,让他陪您练练?”还没等田森答应,方锐就扯着嗓子喊起来,“包子,来活了。”

叶修半夜回网吧时,方锐、魏琛和田森正坐在昏暗的一楼前台玩砸红一。他搬了把马扎坐下,若无其事地从魏琛的口袋里掏出烟盒给自己点上。魏琛没理叶修,抽出两张老K狠狠地砸到牌桌上,倒是方锐从烟雾后探出头来:“去哪了?”

叶修叼着烟口齿含糊地说:“少问,问到心里也是病。”

“老叶,蒙谁都蒙不了我,你这眼神不对,有杀气。”方锐一片腿从凳子上站起来,“干嘛去了?快招。”

魏琛也夹着烟往叶修那看,田森犹豫着收回手里的牌,眼光在几个人中间好奇地瞟来瞟去。

“小邱不是把老师打了吗,我去看望人家一下。”

“没干别的?”方锐狐疑地盯着他。

“还能干什么别的?”叶修扇了他脑袋一巴掌,“快打你的吧,臭棋篓子,顾客还等着你倒牌呢。”


邱非离开中文系的那天,王杰希特意给他开了个欢送会。几个小年轻把蛋糕推出来,还没等邱非发表感言,先哭倒了一片。袁柏清握着他的手,抽泣道:“邱哥,年纪轻轻怎么就要走了。”

“一路走好,”柳非也拭泪道,“我们不会忘记你的。”

刘小别悲痛地说:“在我们心里你永远不朽。”

“我还没死就办遗体告别,太客气了。”邱非费好大劲把手从袁柏清手里抽出来,在每个人肩膀上都拍了两下,“各位节哀,我先切蛋糕。”

叶修早就在楼下等着他,没想到王杰希亲自把邱非送了出来。“这段日子小徒在您这多有打扰,小邱,快谢谢王老师。”

王杰希的态度还留有奶油蛋糕的柔和:“别客气,小邱帮了我们很多,批改本科生卷子,经常打扫卫生,连办公室都不闹耗子了。我就关心一个事:他能回去继续上学了吗?”

“您放心,都打点好了。”叶修笑道,“明天就回去报到。”

王杰希站在台阶上目送师徒二人离开,才回办公室。出了校门,叶修立刻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点上一支。

“以后还打人吗?”

“不打了。”

叶修满意地点点头。“王老师那怎么样?”

“大伙说话都挺气人的,骂人不吐核,我练得八风不动,百毒不侵。”

“这就对了,先学不生气,再学气死人。回去见着陈老师,知道怎么跟他说话了吧?”

“嗯,我跟他们学了好些词儿,都能派上用场,以后绝不再动手了。”

“好,颇有为师年轻时的神韵。”叶修感叹道,“王老师这边是学院派,回头再跟方锐请教请教正宗的地痞流氓风格。老魏可以选择性学习,一嘴炉灰渣子,艺术性不高。”

邱非沉吟许久,问:“为什么不直接跟您学呢?”

“我怕你把老师气出人命来。”叶修深沉地说,“这是一个拿捏分寸的细致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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