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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quiem 4

包荣兴的名字叫包荣兴,但他乐意别人叫他包子,他哥们儿都这样叫。包子有个老大,他很崇拜他的老大,老大曾经是一个很厉害的学校里的很厉害的学生,不仅乐器玩得很厉害,人也很厉害,见到包子第一面就教给他一个做人的道理:

“傻逼,下次不要在楼下吹起床号了!”

包子思考了一会。以前他从没在楼下吹过号,也没人骂他;现在他刚吹了一次小号,就有很多人打开窗子瞪他,可见这个人说得确实有道理。

“我明白了,”包子惊叹,“老魏你好厉害啊!”

老大怒道:“没大没小,老魏也是你叫的?”

“那,魏老?”包子试探道。

“还是老魏吧。”

包子回家后琢磨了很久,觉得老魏对这两个称呼都不满意。那么我就叫他老大吧!他得出了结论,非常高兴,钻进被窝里睡了。

包子对概率的理解很独特,照他说,一件事发生的概率,要么是0,要么是1,发生了就是1,不发生就是0(那还要概率有什么用啊?!他的小学数学老师咆哮)。虽然他的老师并不欣赏他的理论,并且给了他很多低分,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无一不在印证他的这个想法。比如他遇到他老大的概率就是1,因为他老大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有人在他楼下吹小号,他一定会开窗骂街的。而他老大在酒吧上班时间被奇怪的人缠上的概率是0,因为包子很能打架,要是有人欺负他老大,包子第一时间就会冲上去把人推开。

但这天事情不太对——包荣兴第一定律被打破了。包子还记得前一天他老大接了个电话,回来后神情有些奇怪,拉琴的手一个劲地抖。包子严肃地问他是不是得了帕金森,被老大用恍惚的语气否认了。转天的同一时间,店里走进来一个青年,左顾右盼不知道在找谁。包子作为看场子的安保人员,立刻尽职尽责地上前盘问。

“你干什么?”他冲人瞪眼。

“哦,我找个人,叫魏琛。”青年轻描淡写地说,“胡子拉碴,总叼着根烟,看上去四十多岁吧。”

“咦,你要找的人跟我老大同名啊!”包子惊奇地说,“但不是我老大,我老大才三十。”

“我看见了,跟那儿呢。”青年绕开包子,向他老大的方向走去。包子上去阻拦:“哎,你干什么,都说了不是我老大!”

青年没理会,向他老大笑道:“老家伙,我来找你了。”

他老大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见了鬼,随即强自镇定下来:“你这家伙,还真没死。”

“什么话。”青年笑了笑,“介绍一下吧,这位是?”

“哦,这是我小弟,包子。”他老大左手拄着琴,右手揽过包子的肩膀,包子在比他矮了半头的老大手臂里对青年吹胡子瞪眼。青年对他笑笑,全不在意。

“你好啊包子。”

“你怎么会认识我老大的!”包子质问。

“我们可是老相识。”青年微笑着,看了他老大一眼,“对吧?”

老大也吹胡子瞪眼:“别废话了,快拿谱子出来。”


据包子观察,自从他老大拿到那几张纸(也就是他们说的谱子)之后,精神愈发恍惚,每天茶不思饭不想,只是抱着琴对着谱子狂锯。包子非常担心,和其他几个兄弟商量了一下他老大的情况,最后什么有用的建议也没得到,饭倒是没少约。

包子又在睡前思考了一番,他认为,老大本人精神状态欠佳,肯定不能给出解决方案,看来只好去堵那个给他谱子的青年了。他得出了结论,非常高兴,钻进被窝里睡了。

青年再来找他老大时是在一周之后,还没进他老大公寓的大门,先被包子拦下了。包子逼问:“你到底给了我老大什么东西!”

“几张纸,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不可能!”包子说,“他看《知音》都没这么起劲。”

“都这年头了,你老大从哪寻摸来的《知音》哪?”青年啧啧称奇,“没什么包子,真的就是几张纸,上面有点音符罢了。”

“什么音符这么好看?你可别蒙我,我也懂乐器。”

青年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包子看见了路灯在里面的反光。“你也懂乐器?那就好办了包子,你是玩什么的?”

“长笛。”包子警惕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长笛?不应该啊,你老大亲口告诉我你那天在楼下吹小号惊了他的好梦。”

“长笛太贵了,”包子教育他,“我本来是想过来跟厉害的人学长笛,把长笛卖了才买到火车票,可来了之后又没钱买长笛了。”

青年笑了出来:“没关系,哥再给你买一把好的。”

包子兴奋地喊:“谢谢老大!”

“有奶便是娘啊你?!你到底有多少个老大?”

包子非常诚实:“报告老大,只有你和魏老大两个!”

“这还差不多。”新老大非常满意,走上楼去找魏老大了。


魏老大的状态并未因这次谈话好转,他老是着急上火,一点不像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同志。包子都感觉出来了,他越是热情,越是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忧心忡忡。有一次包子和他的两个老大挤在公寓的卧室里,魏老大练琴,另两个人看。有一串128分音符把魏老大折磨得够呛,他连着拉了二十多遍,都被新老大叫停了。

“老魏,这么多年你野路子出身的毛病还是没改过来啊!”新老大嘲笑,“你弓子怎么摩擦弦的?这一惊一乍的音效谁能忍?”

“靠,你行你来!”魏老大用琴弓抽他的头。新老大灵活地躲过了:“别闹,挺贵的呢!”

“你也知道我琴挺贵的?!那你怎么不带把练习琴来!”

“我说我的头挺贵的。”

趁两个老大斗嘴,包子在旁边观察他魏老大的昂贵提琴。这把琴的云杉木纹很漂亮,昏暗的顶灯下光华隐约流转;马尾雪白,一点松香粉末沾在乌黑的琴弓上,像初雪落上泥土——包子倒没有想到这种比喻,他只觉得这把琴很好看。

“只有你这种垃圾人才会写这种垃圾谱子。”琴的主人魏老大开始人身攻击。

“既然这么垃圾,想必很好拉喽?”

魏老大不做声了,沉着脸继续跟那串128分音符玩命。琴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模糊,最终只是一团雾似的虚幻的快弓。新老大坐直了身体。

“老魏。”

“嗯?”魏老大还是一脸抑郁。

“我看你需要出门砸几块玻璃才能冷静下来。”

“嗯,我去抽根烟。”魏老大居然没有反驳,而是拿了根烟,随口问,“包子抽不抽烟?”

“我不会。”包子说。

“年轻人还有不会抽烟的?”魏老大表示鄙夷。

“那我试一根?”包子问。

新老大说道:“不会试什么,浪费。”

“同意。”魏老大点点头,走出房间抽烟(屋子里有烟雾报警器,他算是怕了)。

包子掏出新老大给他买的中音长笛摆弄,这银制的昂贵家伙在灯下烁烁放光。他看了看,又吹了吹,觉得这把比自己卖掉的那一把好多了。

“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我随便吹的。”包子说,“我不太识谱,不会照着谱吹,只好随便吹。”

新老大哽了一下,看得出他有点震惊,却被他自己强压下去了:“那简谱识吗?”

包子点点头,这他倒是会。当初小学时大家一起组乐队玩,正缺一个长笛,就由他来顶替。都是小孩子,照着简谱胡乱吹吹,就这么吹到了现在。

“第一把长笛是谁给你买的?”

“是我之前的老大,”包子说,“后来他去别的地方打工了。”

新老大点点头,许久才说:“你魏老大的样子很滑稽吧?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现在却紧张成那个样子,亏我之前还跟人夸他来着。看来他沉寂了这么多年,真是压抑得够呛,这一朝忽然有了雄心和壮志,爆发起来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了。”

包子没听懂,兀自吹长笛。曲调很奇怪,每个动机之间毫无逻辑,听得出是他自己的手笔。

“你猜他前两天跟我说什么?他问我,‘怎么办?紧张得停不下来’。天,瞧他那样儿——我真应该给他录音。”

他慷慨的新老大抬起头环顾四周,淡淡地笑了笑。

“好久没回来,这里居然还是老样子。——包子,拿着这把笛子好好练吧,你行,是那个意思,简直是个天生的现代派,张新杰要是见着你准得自惭形秽。至于你的魏老大,不用替他担心,他会好的……嘘,他回来了。”


魏老大的谱子越翻越薄,他去酒吧上班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最后干脆不去了。有一天魏老大突然给包子打电话,叫他帮忙把出租屋退了。

“我要出国待几个月,干点活儿,”魏老大豪爽依旧,“回国之后我就是有钱人了,请你吃烤鸭子。”

“老大,你走了没有啊!”包子很不舍,“我给你饯行。”

“不饯了不饯了,改天,等我回来再说。”他魏老大还记得包子饯行饯到火车票作废的前车之鉴,“别忘了帮我跟那婆娘把房退了啊!”

“好嘞老大,”包子挥泪告别,“您走好!”

包子先是给房东打了电话,约在公寓里见面。等两个人都到了,房东看着满地的谱子、草稿纸和疑似烟灰的物体,大发雷霆:“这个老魏,新房客马上就要搬过来,他怎么把房间祸害成这样就走了!”

“女士请息怒,交给我吧!”包子很痛快地揽下了收拾房间的活。等他事无巨细地打扫好了一切,有人笃笃地敲门。包子想都没想,上去开门。

“你是新来的房客吧!”他自来熟地打招呼。

门外的姑娘愣了一下,也微笑着打招呼:“是啊,你好!”

“你好你好,请坐请坐。”包子把人让进屋里,还帮着提了行李箱。这姑娘先是对包子表示了谢意,又对房间里居然有钢琴的事表示了惊奇。包子自豪地说:“试一试吧,我刚才亲手擦过了!”

“好啊。”姑娘坐下弹了十几个小节,飞快地换了几个踏板,“确实很好弹呢,你擦得很干净。”

包子很骄傲:“你很识货啊!你是什么星座的!”

姑娘又笑,这回是笑得浑身都颤,上气不接下气。包子一头雾水,到最后他也没问出姑娘的星座。他回到家,虽然腰酸背痛,但一看到床头摆着的长笛,心里又很快乐。他在睡前思考了一番,觉得姑娘性格开朗,应该是白羊座的。他得出了结论,非常高兴,钻进被窝里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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