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鹰

Requiem 3

魏琛凌晨回到家,烟都没来得及抽一根,就摔到床上暴睡。梦里他又回到了青春时代,跟哥们弟兄站在马路边抽烟,骑摩托车载着姑娘飞驰。骑得正高兴,后面有辆警车追了上来,警笛拉得很长,在他身后发出枯燥的巨响:嗡哇嗡哇嗡哇嗡哇滴滴滴——

“你妈的谁啊!”魏琛掀了被子跳起来,打开窗户朝外面怒吼,“哪孙子大清早吹起床号呢?!”

公寓楼的窗口已经探出了七八个脑袋,一齐怒视着楼下吹小号的哥们。这位浑然不觉,又吹了几个小节,被大家喝止了:“停!停!!”

小号手放下乐器,一头雾水地对楼上喊话:“我哪个音吹错了吗?”

“你是傻逼吗?”魏琛叹服,“你有表吗,看看现在几点了?!大礼拜六早晨五点半你跟楼下吹号,你脑子里进屎了吧!”

小号手恍然大悟,把乐器放进盒里,背到身上,走进公寓楼了。那七八个脑袋陆续缩回了窗里,魏琛也骂骂咧咧关了窗户,回到床上继续骑摩托车。他刚迷迷糊糊睡着,正在梦里踩火儿的当儿,那催命的警车又跟上来了。

“咚咚咚!咚咚咚!”

魏琛气急败坏,趿拉着一只拖鞋走到门口,听见有人在外面自言自语:“没人?我没看错啊?”

“哪个弱智!”魏琛一把拉开房门。刚才那位吹起床号的哥们站在门外,高兴地对他打招呼:“你好,我是来看表的!”


就这样,魏琛牺牲一上午的睡眠时间,得到了一个小弟。小弟也是个社会人士,目前职业是在酒吧看场子。有一次小弟兴冲冲地跑过来找他,告诉他酒吧招人现场演奏乐器,周末晚上上班,水平无所谓,反正也没人听,只要琴出声就行。

“老大,你不是会那个乐器吗,”小弟用手比划拉大提琴的动作,“有我罩着你,你就放心地去吧!”

“小子,会不会说话,‘放心地去吧’是这样用的吗?”魏琛教训道。他随即沉默了,看了一眼角落里放着的大提琴盒,那黑色的庞然大物霸占屋子的一隅,像一个黑洞,连光都无法从中逃逸。

他有多久没打开琴盒了?其实也没多久。但三天不拉功夫全废,这么一算,断断续续够废个百八十回的。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为了姑娘们的注目,可以硬着头皮打工赚钱,就为了买一把无聊又难拉的大提琴,练到深夜,练到手指起茧。后来他也不是这样的,后来他居然喜欢上了大提琴,立志要考上最好的音乐学校。再后来他也不是这样的,再后来他为自己的理想悬梁刺股,连考三年,终于考上了央音的大提琴专业。

他当初也是带着希望、带着理想进入这所学校的,可是他发现,在普遍比自己小三四岁的同窗们中间,他退步得太快了。

本科四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这是人一生中最聪敏、最可塑的四年。魏琛却忙着从巅峰状态不住地衰落。备考的三年里他消耗得太多,没有老师为他指点技法,没有老师教他保养状态。他在没命的苦练中养成了太多不好的演奏习惯,持弓的姿势、弓法的常识、揉弦的手势、换把的习惯,这些他全都靠自己摸索,而摸索的结果很多都是不正规的。在学院派们面前,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野路子。虽然是个拉得不错的野路子,但没有什么提升空间可言。

也许当初有哪位老师力挽狂澜说服同事们录取了他,但现在他被排除在规范体系之外。

他拼命地想拖延,他拼命地想在这洋溢着年轻气息的学校里多停留片刻,但是没有用,他飞快地就达到了力不从心的境地。他只能羡慕嫉妒地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们还没有琴高时就开始学琴,由一个甚至几个老师悉心指导,他们顺利地进入顶级学府,沿着无数前人摸索出的规范道路继续前行。

同样是人,同样学习乐器,他的路却比别人崎岖很多。

最后压垮他的是大四那年的招生面试。一个附中来的高三男生,有着不卑不亢的眼神、不怎么灵活的左手和对音乐极强的控制力。魏琛看着男孩把那几首折磨他三年的考试曲目精准又平稳地完整演奏下来,乐曲结束的那一刻魏琛彻底绝望了。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时代远去了,而他抓也抓不住,只能看着它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本科毕业后,魏琛没有再读研。有时他想,干脆把琴卖了就算了,但是终究还是割舍不来。

很多次他梦到自己穿越,在还没有琴高时就开始学琴,一路接受正统的培训和教育(梦里他家拿得出钱,可以给他请最有名的老师)。他也像那些年轻人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强,柯蒂斯茱莉亚和汉诺威争相给他发来录取函,金色大厅请他去演出,他可以一直拉琴,一直一直,直到永远,直到——直到他突然发现面前的小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魏琛连忙端正了一下神色,又是一脸的流氓匪气。

“年轻人,没大没小,我也用得着你来罩?老子混社会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酒吧的工作不算讨厌,正好魏琛缺钱,而且在这可以随便抽烟——一说这事魏琛就恨得牙痒痒。他前几天在家里抽烟,突然房间里一个机器开始不停地狂叫,随即往他身上玩命喷水。魏琛的烟被浇灭了,浑身湿透,他还在懵着,手机响了,是房东的来电。

“老魏!!”房东咆哮,“你又在屋里抽烟了?!”

魏琛弄明白了,那机器是烟雾报警器,是前几天房东趁他不在家装的。他愤怒地回敬:“瓜婆娘,抽烟都不让?!我还活不活了!”

跟可恶的房东不同,魏琛的小弟确实很照顾他,一旦有可疑人物接近魏琛,小弟就警惕地跟过来,怒目打量对方。这天魏琛收了琴,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他到前台拿了杯酒,有个年轻学生跟他搭话,夸他琴拉得好。两个人聊了几句,发现彼此是大学校友。

魏琛发挥了他能吹的优良传统,他跟学弟吹得天昏地暗,问学弟想不想考本校研究生,说自己有门路,还说喻文州和黄少天——就是这段日子网上很火的那俩人,据说要上春晚了——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吹完了,不忘留个电话,豪爽道:“有事找学长。”

他没想到真的有人联系他。这也是个学弟,遮遮掩掩地说自己要转专业去作曲,问他有没有张新杰的联系方式。

魏琛毕业时张新杰还没进校,但也不至于互不相识,联系方式倒是有。而且作曲这东西不是青春饭,老而弥坚,老当益壮,从长远角度来讲,确实值得一学。只是在魏琛印象中,张新杰也好作曲系也好,都是大写的无趣无聊,他无法理解会有人乐意去作曲。

而且,不要说他对作曲没兴趣,就是有兴趣,他也不敢扔下大提琴贸然去改行。

他觉得现在的孩子真是有胆量有见识,敢推翻一切重新来过。可能一切的原因都是年轻,因为年轻,他们无所畏惧,就算摔倒了,也能再爬起来。这不是他老气横秋,一旦到了什么年龄,爬起来这种事就不再是能轻易做到的了。

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是不再逃避自己的琴,去一间无名酒吧重拾本行罢了。从前他拉琴是为了理想,而现在却要算是为了生计。

他看见学弟的苦笑,听见学弟问自己“那怎么办呢”。是啊,那怎么办呢?我也想知道啊小子。


周末的晚上魏琛仍然在酒吧拉琴,反正也没人听,他开始追忆往昔,拿以前在央音室内四重奏乐队时的谱子练手。拉着拉着小弟过来了,双手奉上魏琛的手机:“老大,有电话!”

魏琛丝毫没觉得看场子的管驻场乐师叫老大有什么不对,连屏幕上的来电显示都没看,在周围顾客的奇异目光中走出酒吧,先给自己点了根烟,才不紧不慢地接起电话:“谁啊?有事快说,我赶时间。”

“怎么匪气还那么重?这样可不行啊老魏。”

“靠,你还没死哪?”魏琛认出了这个声音,更加无拘无束地骂道,“怎么突然诈尸了?借钱就算了,哥们也没钱呢。”

“这什么话?我又不是郭明宇。说真的老魏,最近忙什么呢?吃饭的家伙撂下没?”

魏琛夹着烟,心虚了一秒,随即恢复坦荡:“当然没有!告诉你,要不是你打扰我我都拉完一整首了。”

“没有就行。”低低的笑声,“怎么样老魏,自己一个人练琴,很寂寞吧!”

“寂寞个屁!”魏琛反驳。

“不可能啊,”那人佯作疑惑,“想当年你可是央音弦乐四重奏的大提,大神一样的人物,走到哪没有光环加身?现在呢,只能自己窝在家里一个人练练,时不时还有邻居投诉你,说你大半夜不睡觉噪音扰民……”

魏琛不说话了,这事还真发生过几次。

“明天过来找我,顺带做个小实验,”那边报了个地址,“让哥用一首a小调结束你的寂寞。”

魏琛心惊肉跳。他挂了电话,确认了三遍这不是什么诈骗号码,大声自言自语:“这家伙还没死透?真是千年的祸害!”

突然手机屏幕又亮了,是之前想转作曲的那个学弟给他传了几个文件:一首原创小品,后面还附了一段录音小样。魏琛点开囫囵听了听,居然还真不难听。以他一个锯琴机器的审美,听不出有哪里不好。

还真成了,魏琛想,现在的孩子……他叹气了又笑,笑了又叹气。他想说点什么,打了几个字又觉得词不达意,最后只回复了一个叼着烟的沧桑表情。手机屏幕因为太久没操作暗了下去,他得以借屏幕的反光看见自己的脸,也叼着烟,也挺沧桑的。

魏琛忍不住乐了。他关了对话框,给张新杰发消息:小张,有个师弟的曲子你给看一下,回头哥请你吃饭。

发完消息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提醒自己明天记得去试试那首“a小调”。明天……他喷了口烟,大步走回酒吧。在他身后,烟气沉默地融入无边黑夜中。


* 我知道大家都已经忘了,其实《Gloria》里提过这首曲子:

当初他的《a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经大提琴演奏家魏琛之手,在国际上名噪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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