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鹰

季候风

“张副队,”年轻的女记者问他,“您有什么讨厌的东西吗?”

张新杰低下头沉默地想了想,半晌抬起头:“有。”

“哦?”女记者觉得有趣而意外,“是什么呢?”

张新杰盯着镜头,认真地、缓慢地说:

“季风。”


“哎?”林敬言抬手接了几滴雨水,“下雨了。”

他们正站在路边翻着报亭的旅行小册子。六月的杭州温热晴好,阳光爽直地打下来,却一瞬间化作冷雨。天色紫灰,远处闪电劈划,雨滴冷冽锋利:季风来了。

张佳乐仍不死心,试图说服张新杰:“本来就打算去西溪湿地,已经是‘湿’地了,还在乎下雨啊?再说,雨中赏景,更有一番滋味……”

话没说完,一滴雨就打到了他脸上,“啪”的一声,生疼生疼。张新杰没什么表情看他一眼,一边擦眼镜一边无情拒绝:“回旅馆。”

旅馆的窗开得极高,房间里一片昏黄的人造光。张新杰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子里,听着窗外迅疾的雨声。上衣口袋里有一个小本,他摸了出来——每日日程表。翻到最后一页,九点到十二点十五分西溪湿地,十二点十五分到十三点午饭,十三点四十分到十六点雷峰塔……通通要取消。

张新杰不厌其烦地一个个打上叉,划下最后一笔时他叹了口气。窗外的雨还在下,来得出其不意,叫他措手不及。季风不再呼啸,静静化身于雨中,对他露出狡黠又讥诮的笑容。

张新杰闭上了眼睛。怎么办呢,他想。


雨声很乱,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张新杰躺在床上,昏暗中连思绪都显得混沌。

他来到了那个人的城市。他们头顶是同样的天,四周是同样的空气,窗外是同样的雨。他不是第一次来杭州了,但也许是风雨乱他心智,又或许是冷寂使他敏感;他躺在床上,第一次毫不掩饰地想起那个人,想起他们之间仅有的寥寥数语。

你出不去了。见笑了。不客气。呵呵。先看看再说。恭喜啊,又抢到了一个。总比没有的好。要不是你今天用的不是牧师,真要怀疑那希望祷言是你放的。严谨点想的话,是不是你支使哪个牧师放的啊?我没有。把人马甲都摸清了,你也杀不少回了吧。等你能通过挑战赛再说吧。看到的话。好久不见,路过来看看。听到你们来了,过来打声招呼。我先告辞了。非常精彩的表现。继续加油。

他躺在床上,想着,我在说什么呢。明明是那么客套又笨拙的对话,笨拙得像个面对自己心仪姑娘的小学生,生涩地没话找话,又碍于性格不愿多谈。

但是这么笨拙的对话,就几乎是他们的全部交集了。

他来到了那个人的城市,那个他猜不透的人的城市。他猜不透他下一秒会做什么;正像他猜不透他身边的角色背后是黄少天苏沐橙肖时钦还是一个普通玩家,猜不透他随意的一个战术布置是阴谋还是无心之举,猜不透他的战矛下一秒会不会径直刺来,带起一阵迅疾的风。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们是那么陌生,每一次会面都由荣耀牵线搭桥,每一次对话都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就连声音他都认不出来,只好在心里做徒劳的猜想:是叶秋吗?是叶秋的声音吗?

原来他们隔了那么远啊,隔着十二个小时的时间差,隔着白天与黑夜,隔着战火,隔着江河,隔着整个世界。


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等他迷迷糊糊地再睁开眼时,窗外雨势渐缓,天色放亮了一点,雨声不紧不慢,带着点急转而下的落寞。

他揉揉头发戴上眼镜。刚才没有真的睡着,思绪使他烦躁,使他抑郁,使他绝望。张新杰在静室内默默独坐,若有所失。他的生活习惯一向机械刻板,每一天的日程都被他自己安排得严丝合缝。直到真的打完了一个赛季该休息了,他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太习惯无事可做的日子了。

独坐终归寂寥。他开了电脑,习惯性地看起了兴欣与霸图的半决赛视频。屏幕上的技能光影烟花般绽开,张新杰盯着屏幕上的石不转,眼神渐渐游离。


六年前的第四赛季,张新杰作为霸图战队牧师强势出道。在与嘉世的首场比赛前,张新杰分析了一叶之秋的所有比赛视频,心得记了五六本,最后还是败了。比赛结束后,他失魂落魄地独自出了体育馆,却迎面撞上了叶秋。

“哟,”叶秋掐了烟笑了笑,“小张?输怕了没有啊?”

张新杰平静地答道:“霸图会赢的。”

叶秋笑笑,并不接话。烟被他自己掐灭了,他有些落寞地搓了搓指尖:“不去参加新闻发布会啊?”

一语正中张新杰的伤心事。少年沉默地低下头,皱了皱眉。

叶秋失笑:“不想去是吧?正好我也不想去,跟哥一块逃了呗?”

一只手伸到了张新杰面前,骨节细致,手掌单薄。张新杰不加理会,看了叶秋一眼,自顾自做起手操来。

“你这孩子。”叶秋收回手,年轻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疲倦的笑。张新杰沉默地做完了手操:“我回去了。”

“你还要去?”叶秋扬起眉,路灯在他身后喧嚣地亮着。

张新杰不说话,抿着嘴唇直直地看着他。明明还是一团稚气的年纪,眼镜后却是一双黑亮的眼。这双眼从不左顾右盼,因而显得锋利冷彻。黑色沉在底上,一潭纯黑的清冽的水。

那么认真的眼睛,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

叶秋看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逆光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他笑着摇摇头,轻轻地说:“太冷静的人生可是很无聊的啊。”

张新杰一板一眼地说:“随性是我最大的敌人。”

叶秋让他噎得没话说,无奈地抓抓颈侧:“不是叫你随性……你不是也不想去发布会吗?不想去就别去,跟着心情走就行了。克制可是很累人的。再说了,”他似乎是觉得讪讪,又或者只是站累了,摇晃着换了个姿势,“人生的意外那么多,你还老能按计划行事啊?”

“我会尽全力把意外缩减到最低。”张新杰认真地回答。

叶秋僵住了,半晌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你朋友一定特别少。”

“彼此彼此。”张新杰淡淡地说。


……呵呵。张新杰自失地笑笑,怎么又走神了。

他努力把精神集中到录像里的君莫笑身上。屏幕上君莫笑一个急停,轻飘飘地绕过石不转点起的神圣之火,很不经意地扫了石不转一眼,披风在身后翩飞。

是叶修。只有叶修才会如此频繁地给他这样无力的感觉,因为那是叶修。这种无力,就像在不久以前的boss争夺战里,他眼睁睁看着神说要有光的战矛捅过来时的心情。小战法身上装备泛不出一点光泽,战矛也烂得可以;但那就是斗神,就是一叶之秋挥舞着却邪,嚣张跋扈地直冲过来。

张新杰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比赛早就结束了,可他仿佛还坐在比赛席里,眼睁睁看着君莫笑的匕首刺进石不转的后心。洁白的牧师长袍染上血污,石不转扬起的手臂拎着逆光的十字星,一个瞬发的治愈术箭在弦上。但张新杰知道,迟了。

从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盯着录像里一叶之秋的身影走神起,他就知道,迟了。

他讨厌意外,讨厌计划被打乱。他说他讨厌季风,毕竟他生在没有季风的城市,于是他转身进了屋子;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趴在窗边,向往地望着外面的风雨。

……他是喜欢叶修的。

没有大概,没有也许,没有可能。毋庸置疑,千真万确,斩钉截铁。他是喜欢叶修的。

张新杰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发现自己对叶秋的异样情感,已经有好几年了。意识到自己心思后的张新杰看起来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不管自己对叶秋的感情真的是爱,还是仅仅是被放大了的好感;在赛场上他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击败他。他仍然认真训练,仍然不露破绽,一丝不苟执行日程,默默不语地独自吃饭。

只有张新杰自己才知道他压抑了多少情感。

他明明想见识叶秋和他的新武器到底有多可怕,却逼着自己按平时的作息准时睡下。他明明想亲口问他为什么退役、什么时候再回来,却若无其事地继续沉默训练。他明明想在抢boss时像个朋友一样跟他聊聊天,却盯着远处年轻人的PK一言不发。

他在克制,逼自己波澜不惊,逼自己无欲无求。季风来了。他收起渴慕的眼,缩回自己的世界,准时起床准时洗漱准时吃饭准时健身准时训练,老僧入定般冷静,任尔东西南北风。

谁还记得热血霸图的牧师最擅长的战术不是攻击而是防守?更何况他要守的不是一个角色,不是一个高地;只是一张日程表,一个冷静自持的外表,和他自己的心。

直到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发现自己隐约的羡慕。羡慕能老友般跟叶修闲谈的林敬言,羡慕没大没小抢叶修电脑看的张佳乐,甚至羡慕听说叶秋退役时冷哼一声骂一句没出息的韩文清。那么细微的羡慕,比他调在酸辣米线里的醋还要少;但是张新杰明白,他的心已经失守了。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提着一杆战矛,势如破竹般把他的一切计划敲个粉碎;顺带搅动一口年轻的古井,让它不为人所察地卷起一阵沉默的涟漪。

季风狂烈地吹来,斗神般不可一世。他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装作听不见一丝响动。可他的心早就苏醒了,像惊蛰过后的小虫爬过叶片,渴望地无声大叫着,“到外面去!到外面去!”……

季风来了又走了,只留下一口年轻的古井,在季风离开了的世界里,荡起一圈圈沉默的水波。

我讨厌你——他对那口井大喊。

我喜欢你——井底传来悠长的回声。

没办法了,他想。没办法了。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叶之秋站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衣袂一毫未动,他的耳边却全是猎猎的风声。季风来了。他将被打乱一切计划,将被雨浇得浑身狼狈。季风来了。毫无征兆,无迹可寻,一切逃避都没有结果,一切抵抗全都无用。季风来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束手就擒,眼睁睁看着自己心被吹乱。他又能怎么办呢,毕竟季风来了。

后来他偶然翻到《福尔摩斯探案集》。在《波西米亚丑闻》中,华生这样评价福尔摩斯,“一切情感,特别是爱情,都是与他格格不入的”。而福尔摩斯自己在《四签名》中说,“可是爱情是一种情感,和我认为是最重要的冷静思考是有矛盾的。我永远不会结婚,以免影响我的判断力”。

张新杰笑着摇了摇头。

人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呢。

最无法背叛的是自己的心。

福尔摩斯一定从没遇到过季风。


第十赛季的全明星周末,季风登陆了青岛。

全明星对抗赛前,叶修头一个提出自己要打擂台赛后遭到集火,此时正懒洋洋地跟王杰希争辩着什么。张新杰坦然地、几乎是放肆地看着他,眼神贪婪地划过他锐利的眼睛和扬起的嘴角,像是注视屏幕上的一叶之秋,注视灰掉了的那片火红的枫叶,注视很多年前的那个离去的背影。

叶修仍然在威逼别人派牧师去打擂台赛,直到最后韩文清也妥协地拍板同意了。所有人就都一脸期待地看向张新杰,眼巴巴地等着他的答复。

张新杰看着那些渴望的眼神,不禁失笑。这样可以吗?会不会太胡闹了?他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天,二十一岁的叶秋站在路灯底下,笑着对他说,太冷静的人生可是很无聊的啊。

“跟哥一块儿逃了呗?”年轻的叶秋伸出一只手引诱道。

算了,他想,就胡闹一次吧。

十八岁的张新杰没有理会那只手,自顾自做起了手操。二十四岁的张新杰坚定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拉住了那只手。

到底还只是个年轻人而已。再不露破绽,再冷静自持,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喜欢打游戏的年轻人而已。只是他把情绪隐藏得太深了,深到就算是在第十赛季半决赛这样一次将一年辛苦葬送的失利之后,大家也完全感觉不到他的情绪波动。

他不痛苦吗?他不失落吗?他不遗憾吗?

当然不会!

没有哪位职业选手在这样的失利之后还能古井无波。但张新杰就是能将自己的心情埋藏起来,就是能在适合的时候控制自己做适当的事。职业精神、职业态度,说起来简单,但大家都是人,是人怎么会没有感情?所谓的职业精神职业态度,说到底就是对真实情感的控制和压抑罢了。所有人都感叹他的冷静,却很少有人走过来问他,累不累?难过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但是叶秋,那个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叶秋,却在遥远模糊的记忆里,挠着脖子漫不经心地对他说,克制可是很累人的。

季风来了,暴雨来了。十八岁的张新杰收回渴慕的眼,按部就班地继续完成任务。二十四岁的张新杰叹了口气,痛快肆意地冲进雨中。他知道淋了这雨要感冒,要发烧;但是不淋一次雨的话,他得后悔一辈子。

后来他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采访。季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淡、缺乏感情,被录音机和扬声器打磨得失了真。他看到自己的脸,带一点无奈,带一点妥协,带一点欲盖弥彰的向往。

季风。他说他讨厌它,宁可错过一切也要避开它。他在心里期待它,宁可错过一切也要迎接它。

他还记得自己在一线峡谷堵人时,从他指缝间溜走的君莫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笑着说,差一点,差一点你就可以拦到我了。下次加油。

说完他就走了。张新杰的夜未央站在那里,目送君莫笑离开,像目送一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阵雨,尽管这雨刚刚还把他打个湿透。

哪里是差一点呢,他想。还差三年、两个冠军、一个飞扬快意的对视,还有多到足以让自己下定决心的勇气。

有了这些的话就能拦到他了吗?

十八岁的张新杰不知道。

二十四岁的张新杰也不知道。


夏天来了,季风走了。

张新杰看见报道的时候太阳正好,阳光穿透玻璃照在他脚下,照着屏幕上主持人的脸。宣布叶修退役消息的人是陈果不是叶修,漂亮的脸勉强笑着,最终拗成比哭泣还悲伤的表情。他走了,张新杰想,季风走了,他最讨厌的季风走了。他该高兴的,为什么他笑不出来?

季风走了啊。

张新杰站在满室寂静里,电视上反复播着叶修举起总冠军奖杯的录像资料。他盯着屏幕上举起奖杯的叶修,刹那间奖杯化作却邪朝他刺来。像是要摧毁整个世界的狂风里,年轻的斗神飞扬地笑着。

那时候他以为这阵风能一直这样刮下去,能一次又一次地带给他恼人的骤雨。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还有很长的时间用来犹豫,可以一直犹豫到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天。

可是季风已经走了。

季风还会再来的吧,张新杰想。他见过这风呼啸过境后遁迹无踪,也见过它沉寂一年后卷土重来。不管多么小的可能性也不能放弃,季风……季风还会再来的吧。

酸辣米线里要调十分之七勺醋,十分之七就是一大半啊。他人生中的不确定,十分之七都耗在同一个人身上了。

仿佛一下子变了一个人,他张开双臂,站在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季风里,仰着脸迎接冷冽的雨滴。他知道他不该淋雨,一直都知道;但是这么痛快的雨,又有谁能狠下心拒绝呢?

风雨猛然间停了。

张新杰坐在椅子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季风走了啊。


他以为自己看见了风。

“大家好,我来了。”那个人垮着脸拖着步子走进来,脚步间带起一阵细碎的风,“寒暄的话就不说了,我们现在来了解一下这次的对手。”

一室鸦雀无声。张新杰隔着眼镜瞪着他,无数个曾经和现在的对这个人的疑问在脑海中炸开。

散人?能变形态的武器?为什么不用飞枪?这是谁?这是什么战术?你是谁?是叶秋的声音吗?不会吧?为什么呢?叶秋他们那边呢?叶秋在哪一路有人看到吗?怎么回事?自己是在做梦吗?今天是什么日子?到底是谁?是不是你支使哪个牧师放的啊?什么事?什么忙?什么人?怎么得罪你了?至于吗?还训练?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的退役吗?

他仍然盯着那个人,像盯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季风。没有问候,没有寒暄。一切又退回了最初,最初的张新杰惊讶地望着呼啸而来的季风,手里还捏着已经变成一张废纸的日程表。

叶修说得对,人生的意外太多了。

他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那个意外。

仿佛回到了六年以前,年轻的斗神向他伸出手,衣角被晚风飒飒带起。他说,跟哥一块儿走呗,说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带着那个年纪独有的飞扬意气。身后有风拂过,云远远地压下来,一声闷雷在天边酝酿着。

张新杰垂下眼睛无奈地笑,手却毫不迟疑拉住叶修。他想说,我愿意,最终还是说不出口。但是那都不重要了,惊雷与激电之下,两个身影消失在倾盆大雨中。

真痛快的雨啊。

毕竟季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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