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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船

肖时钦来嘉世的第一天下午,陶轩笑眯眯地来找他。陶轩是非常没有幽默感的人,笑容在他脸上,待不住,像要随时跳下脸飞奔而逃。他站在肖时钦身后静静看着,肖时钦毫未发觉,专心摆弄生灵灭的新装备。

第一次见陶轩的时候,肖时钦就觉得他很像一条蛇,因为他长着一张倒三角脸,有些年纪了,但面部皮肤像爬行动物一样紧绷,同时没有一丝笑意。这天下午,陶轩跟他说的都是很形而上的话,叫他听了昏昏欲睡。陶轩是一位真正的领导,他脑子里很少有具象的东西,而是每天想着ROI、亚洲市场、欧洲市场。肖时钦听着陶轩煽动性的优雅词汇,把一个哈欠硬憋回去。上午在媒体面前慷慨陈词的自己很陌生,就像上辈子的事。

会议室的长桌长得出奇。除了清洁工和保安,俱乐部里所有人都在桌前坐着,就这还空出好几个座位。肖时钦坐在主座,正对投影屏,左右分别是陶轩跟孙翔,崔立在对面口沫横飞地描绘一幅宏伟蓝图。他说话也爱用大词,但显然没理解那些词的意思,因此远没有陶轩来得精深。配的幻灯片是中英双语,每一页右下角都有嘉世的枫叶队徽和onboarding字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嘉世是个加拿大战队。孙翔趴在桌子上,偷偷摆弄了一会手机,凑过来问肖时钦:“上船?谁要上船?”

在欢迎会上,肖时钦学到了很多词汇,比如:嘉世这一年间的垫底,叫做“前所未有的困境”;粉丝的谩骂叫做“无比失望”;让叶秋退役,叫做“不遗余力的努力”;叶秋走后,嘉世仍然垫底,叫做“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这些词说出来不扎嗓子,有一种陶轩风格的优雅,方便人们兑在水里一仰脖喝下去。因此,陶轩叫他表表决心的时候,肖时钦也化用了相似的句式,说:期待能和大家一起让嘉世走出低谷,再续三连冠的辉煌。陶轩听了,非常满意,笑容在脸上破格多待了好几秒,和其他人一起鼓起掌来。

海浪一样起伏的掌声中,肖时钦发现,在这张长得出奇的桌子前,只有一个人没鼓掌,那就是苏沐橙。在陶轩的蓝图中,苏沐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虚拟偶像;除了微笑,不应该有别的表情,更不应该有自己的意志。严格说来,她什么都没做,但是什么都不做就显露了她的意志:她的意志就是不鼓掌也不笑,只是拄着下巴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陶轩也发觉了,他慢慢把笑容和鼓掌的手停下来,说:哈哈,沐橙今天怎么和周泽楷似的啊。话音刚落,笑声又像海浪一样起伏在会议室里。肖时钦也想跟着笑笑,但他觉得,对听不懂的笑话,还是不笑为好。

幻灯片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在人头大小的“欢迎”二字底下,是一幅大海风景照,配着右下角的onboarding,组成了一副幽默的景象。肖时钦坐在会议桌的正中,觉得自己正像一个船长,在检视刚靠岸的新船。当然,按头衔来说,他应该算大副;但那位船长连onboarding都不认识,也只够擦擦甲板。海员们列坐两侧,嬉笑私语,船舷之外翻起黑色的海浪,灰白的浮沫,深灰鱼鳍像幻觉一样在暮色中穿梭。海风吹拂他的遍身,他抬头望着怒张的船帆,一个念头如梦魇般升起:之前的船长哪里去了?

陶轩凑过来说:“一会儿带你们去个地方。”他脸上带着被他自己逗笑的余韵。

确定来嘉世之前,肖时钦在网上把陶轩查了个掘地三尺。陶轩缺乏幽默感,一方面就体现在他有一个烂大街的名字。有幽默感的人绝不会甘心自己跟好几十万人重名。当然,这样的名字也有好处,比如:想搜到陶轩的个人信息变得十分困难。他的经历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混在茫茫人海之中。网上搜不到,肖时钦就去找几年前的电竞杂志来看。他目前掌握的信息有:嘉世原本是陶轩开的一家网吧,战队初期成员也都是在网吧里认识的。因此,陶轩领着肖时钦和孙翔走进俱乐部对面的网吧时,肖时钦差点以为陶轩要带他们忆苦思甜,探寻嘉世故事开始的地方。直到被带上二楼,他看到了叶秋,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并且,这一切——宏伟蓝图、幻灯片右下角的队徽、海浪般的笑声——都不是那么回事。


很多年过去,肖时钦仍然记得那一天的场景。六月的最后一天,白昼漫长,就像永远不会过去。那时候他身上有种久违的意气风发:跳过了龙门的鲤鱼如果有神态,就该是这样的意气风发。他殚精竭虑太久,捉襟见肘太久,险些忘记了年轻的滋味。人群歇斯底里的欢呼中,十点钟的太阳打在枫叶队徽上再照到他的脸上,让他的每一句话都像镀了金,因此他以为这将是他和嘉世的黄金时代。

在嘉世的第一个夏天,肖时钦没少混在网游里。他知道陶轩已经把叶秋指给他看了,他就该上点道儿。每次戴着墨镜走上兴欣网吧的二楼时,肖时钦都觉得自己不像间谍,而像一个偷显示器的。兴欣没有会议室和长得出奇的会议桌,连训练室都是临时隔出来的。在这间训练室里,苏沐橙就像被吹了一口仙气一样从画纸上走下来,变得活泛生动。原来黄金一代群聊里的她也不是完全的她,肖时钦开始怀疑兴欣的空气能够点石成金。

在嘉世,苏沐橙则是一个铜豌豆。她正像所有跟公司有矛盾、盼着被开除的职员一样,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别的一律不在乎,因此所有人都有点怕她。肖时钦发现,凡是跟叶秋相关的活动,苏沐橙一律不参加,这就使她的工作时间比别人少了一半。换句话说,嘉世一半的时间都花在网游里跟叶秋玩命。更新等级上限的消息一出,俱乐部头头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提升银武银装,而是去网游里拉练,好把叶秋的新战队掐死在摇篮里。说又不肯明说,跟孙翔打哑谜,打得驴唇不对马嘴。肖时钦在旁边听着,感到欢迎会上那种空泛的幽默重回他的心头。一个念头如梦魇般升起:这就是你和嘉世的黄金时代?

在嘉世,肖时钦避免提起叶秋的名字,以免任何人萌生战意、血压升高,把手头应该做的所有事情都忘掉,只想去游戏里找叶秋决一死战。有时候,他坐在那张长得不像话的长桌前开会,感觉自己被好多单细胞生物包围了,一提叶秋,就自动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叶秋不在嘉世。叶秋在训练室的电脑屏幕上,在休息室的电视里,在会议室的白板上,在窃窃私语中,在青训营的年轻头颅里。叶秋不在嘉世,但又无处不在。他的亡灵,他在传言里逐渐变得邪恶凶险不可战胜的亡灵,每夜降临在每一个人的噩梦中。

肖时钦越来越频繁地回忆起,陶轩带他们去兴欣的那天,魏琛气急败坏地对自己说:嘉世都要沉了,你跳上来?也许真叫他说中了。嘉世是一艘壮丽的沉船,金玉其外,千疮百孔。它散发出奇诡的香味,只为吸引人来给它殉葬。如果当初再仔细看看,就能看清它糟烂的船帆、腐朽的桅杆、蚀刻的舱体;船员像海盗一样处决曾经的船长,手擎无数柄熊熊火把,一步步逼他跳入夜里的死海。它行驶在优雅词汇蒸腾而成的海市蜃楼中,载着许多心怀鬼胎的愚人,开往沉没的结局。

在挑战赛决赛的记者招待会上,肖时钦坐在台上,灵魂飞到半天,冷眼看着崔立回答那些熟透到烂在地上的谎言。不败的巨轮被黑色海水缓缓吞没,船头金红的枫叶颤动着、挣扎着,最终彻底沉入死寂的海。人群的惊叫中,闪光灯像海鸥一样掠过,担架抬着崔立逃出海水般的目光。肖时钦冷冷地旁观这一场闹剧。他想自己瞻前顾后机关算尽,唯独忘了一件事:他们如何对待叶秋,就会如何对待我。


有一段时间,肖时钦不敢上网。嘉世俱乐部院子里种了很多枫杨,这种树非常招蝉,知了声没有一刻消停,对他反而是种解脱。六月的最后一天,白昼漫长,就像永远不会过去。他躺在床上,不可避免地回忆去年的这一天。那时他踌躇满志的黄金时代,最后就是这样的结果。

走廊里有人说话,好像是陶轩的声音,好像又不是。陶轩有一种特殊的说话方式,故意从容,反而显得局促;故意真诚,反而显出虚伪。他对待肖时钦像对待一支合意的昂贵钢笔,买来锁进抽屉,再也不管了,直到家财散尽,又忙不迭变卖出去。这样一来,肖时钦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人,还是一样财产;荣耀究竟是个游戏,还是个生意。他甚至忘了自己该怎么说话。为了找回说话的能力,他打开自己宣布转会时的视频。屏幕上有很多一年没见的脸,那些脸是笑着的,笑容叠在发酵过的伤心上面,像很多个做过去的梦,跳出来,烫伤他的心。那时候他怕心给动摇了,竟不肯回头看看那些脸,活该错过世上所有的黄金。

很多年过去,肖时钦仍然记得那一天的场景。他从车上走下来,鼻涕连着眼泪,眼泪连着一颗疲惫了的心。很多人围上来,递给他手帕纸,陪他走回那条曾经走厌了的、通往闪电队徽的小路。见他一直落泪,有个女孩也陪着落泪,用武汉话说:家家每天在等到你!他感觉很幽默,在眼泪中笑了起来——原来我才是那最大的愚人,追着黄金幻象跑遍全世界,落得满身疮痍;归来后,却发现宝物就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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