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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谎的女人

我是撒谎大王。撒的谎天衣无缝。时不时地,一天几次,事先想好或不假思索,出于本能或不顾羞耻,我瞪着又圆又亮的眼睛撒谎。

我不喜欢讲自己。这是我最大的谎言,也是我最妙的秘密*


无论什么月份什么时间,回民街的人似乎永远都不会少。人潮像是凭空从街的另一头涌出,密密匝匝挨挨挤挤碾压而来。楚云秀踩在油光瓦亮的地砖上,逆着人群艰难穿行,走到岔路口时,视野豁然开朗。她跑了几步穿过马路,又走了一段,沿街的小吃店变得破败又亲切。她知道张新杰说的小吃街就在这里了。

楚云秀随便找了一家店坐下,要了一碗酸辣米线,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屏幕上有几个通知消息,来源是战队经理。她划开看了看,又面不改色地把屏幕按熄,坐在街边条凳上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缓缓出了口长气。

“酸辣米线。”

“谢谢。”她觉得有趣,无声地悄悄模仿店员的口音。酸辣米线,尾音往上飘,俏俏皮皮的。酸辣米线。

旁边的黑衣老婆婆守着一个海碗,一点一点地往碗里搓馍。她瞧着好玩,一边给米线倒醋,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倒了小半瓶醋进去,汤都变了颜色。

“啊啊,糟糕。”她无意识地自言自语,手在空中划了几下,没找到“撤销”按键,只好徒然垂在桌面上。算了,她想,酸辣米线,名字里带酸,酸一点也不会难吃到哪去,将就了。她拿起筷子。经理发来的消息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挑起米线尝了一口。

太酸了。她呲了下牙,急促地眨了眨眼睛,低声抱怨道:“太酸了。”


摄像机,闪光灯,话筒,骚动的记者。第十赛季第三十一轮,烟雨9:1大胜兴欣。

在本队持续低迷的状态下,这场突然的胜利让记者们非常兴奋。现场提问计有:为什么本场队员们突然发挥绝佳?这样潇洒飘逸的打法是什么创意?烟雨是否找回了合理的战术体系设计?选手们对季后赛的前景有什么展望?

楚云秀余光望见舒可怡舒可欣春风得意的笑脸,又越过她们跟李华碰了个眼神。她稳了稳嗓音,有条不紊地一一作答。战术,是战队一直在摸索研究的;今天取得了这一胜,看来效果不错,战队会做进一步的深化研究。季后赛呢,没到最后一刻,谁知鹿死谁手,烟雨还没有要放弃呢。说到没有要放弃这一句,她配上一个坚定真诚的眼神,脑子里全是前些日子看的偶像剧女主角的脸。

她走神想,喊起这种口号,果然还是电视剧里来得轻松。

如此记者心满意足,像向日葵吸饱了阳光、吮够了雨露,及到散场,一哄而散地全走了。楚云秀说了句“解散吧”,队员们也纷纷起身,三三两两离场。

她回过头望着空无一人的台下,凝神站了一会,最后一个离开备战室。


事后她回看那段采访录像,镜头前的自己面带微笑,神情坚定,脸颊红润,仿佛也沾上了久违的大胜带来的喜气。只有眼神是游移的,不直视提问的记者,而是缓缓扫视全场,看上去很有气场,当得起全联盟唯一的女队长这一称呼。

她是一个强硬的人吗?楚云秀移动光标关上视频。她想起第四赛季刚出道时,烟雨还是一个摸不到季后赛的边的年轻弱旅。在她加入后,烟雨战队连续三年挺入季后赛,但每年都是一轮游。外界对此最主流的解释是,楚云秀虽然拥有一线的水平,但她毕竟是一名女选手,而女性或许天生对这种打打杀杀的激烈竞争不感兴趣。

换言之,女选手嘛,软弱一点是正常的。

为了与这种印象对抗,在楚云秀挑起队长重担后,风城烟雨越发向强攻法师的风格靠拢。她也从来没打算让俱乐部联系游戏方把风城烟雨的性别改掉——角色和选手的性别一定要一致吗?她觉得这无所谓,反正不影响技能判定。在荣耀的世界里很多事情惊人地平等。

更多的习惯改不掉。从小她就被教育,要忍让,不要争,不要锋芒毕露。过马路时如果没有红绿灯,她总下意识等别人先通过,如果开车就让行人,如果走路就让汽车。在饭店吃饭,如果和别人看上同一块蛋糕,她总是先缩回叉子,不管那人是男是女。她总是让着别人的那一个。她扮演无数种身份,做姐姐时她让着弟弟妹妹,做妹妹时她不跟哥哥姐姐争,做晚辈时她孝顺家长,做路人时她默默地谦让。无论扮演哪一种身份,她总是让着别人的那一个。

只有做队长时,她才会无数遍提醒自己,要强硬,要竞争。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和特质,不是光靠自我提醒就能改得了的。

闲的时候她喜欢看电视剧,越狗血越好,越粗制滥造越好。还喜欢谈论八卦,荣耀圈的、明星的;喜欢聊服饰、化妆品,喜欢聊星座。一说起来就兴致勃勃,眼珠转来转去,脸上是久违的生机活力。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抛开一切烦恼,沉浸在像爆米花一样不用动脑又甜蜜的快乐里。

在铺天盖地的质疑里她也怀疑过自己无数次:我真的适合当队长吗?我真的适合竞技吗?……烟雨真的有未来吗?但当战队活动需要她出席时,她还是穿上队服,一脸认真地对记者和观众们撒谎,对队员们撒谎:我不累,没事的。

后来连她自己也信了。每当烟雨遭遇失败,她都会想,自己到底还是不够坚强,总是容易觉得辛苦。但很多事并不是一个人坚强了就能左右的——她却一股脑全揽到了自己肩上。


全明星周末结束后,楚云秀在飞机上补完了《我的非常女友》大结局。她关了视频,兴味索然:错过了直播,就算马上补看,也总会感觉差了点意思。

赵禹哲的挑战她全没放在心上,就像去年戴妍琦的挑战一样,她尽力对待,输赢无关,反正观众的视线也不会集中在比赛上。他们要么关心全息投影技术,要么关心下克上的噱头。对待自己主队以外的其他战队,大部分人其实还是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最好每年的新秀挑战赛上都有几个下克上成功的才有趣。至于选手本人的心态,很少有人会关注。

她多少还是嗅到一些苗头。现场主持暗藏机锋的话语,场下解说平淡的介绍,李艺博讥诮略带挖苦的评论,都是近七年来她熟习到已经可以淡然化解的了。她没有想过让这些声音停止,它们也从未停止。她不去追问,不去指责,不去刨根问底;而造就她的反过来苛责她。当她是孩子时他们叫她忍让,当她忍让时他们嘲笑她软弱,当她强硬时,他们又怀疑她在布下陷阱。

她是一张白纸,任由人解读成无论什么意思。而她一心自省,永不停歇地寻找自己身上的污点,永不停歇地寻找让烟雨战队变强的方式——但难以解决的问题是,她和风城烟雨的周边买得不好:风城烟雨是男性角色,没法把她的脸放上去。


烟雨战队的经理终于不再给她发消息了:他们找到了舒氏姐妹,一对个性张扬配合默契的神枪手。她们是双胞胎,共享年轻、美貌、高傲和过人的技术,是不可多得的营销素材。战队对她们非常重视,隐约表明将来的队伍和战术会以她们为轴心进行调整。她们的账号甚至被特意修改了性别,用战队决策层的话说,是“亡羊补牢”,“避免重蹈风城烟雨的覆辙”。

舒氏姐妹的到来唤起了很多人对烟雨的期待,带来了角色模型的销售进账,也带来了对风城烟雨这一王牌角色根基的动摇。楚云秀对这姐妹俩心无芥蒂,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太上心。她仍然像一个队长、一个姐姐一样维护她的队员。群里的男选手们围绕“姐妹花”产生一些衍生话题的时候,她第一个跳出来打断他们的猥琐——尽管他们也只是说说而已。

她渐渐从主攻手转型成了策应支援。和好朋友苏沐橙的高歌猛进截然相反,她操纵风城烟雨一步步退后,再退后,用绚烂的法术攻击为其他队员铺路解围。这样的打法似乎更适合她,也更适合烟雨战队。在第十赛季的第三十一轮比赛中,烟雨9:1大胜兴欣。烟雨战队似乎已经迎来了他们的光明前景,像是让舒氏姐妹在网络上爆红的那支竞技录像一样,飘逸,潇洒,花团锦簇。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楚云秀关掉备战室的灯,向E出口走去。


她对吸烟很克制,不是不会,但轻易不吸。叶修为她点燃的烟大部分散入空气,最后燃成与夜相同的黑。夜深了,巷子里没有路灯,星光下她的背影愈发单薄,单薄而模糊,仿佛和她指尖飘起的烟雾一样,挥挥手就能打散。

他们聊了很多,又聊得不多。很多事楚云秀心里早有答案,说出来也只不过是寻求他人的肯定,排遣一下心情,再收集一些勇气和信心。聊天的时候她望着叶修和苏沐橙,想,兴欣真是不错,真是不错。只是感叹,她从未嫉妒什么。

话题围着一个无解的局面打转,而后是久久的沉默。如果有解决方案的话,早就应该被她想到了。多年以来她反复对着烟雨的这盘残局沉思入定,仿佛陷入了语义饱和,已经快要不知道自己当初立志为之奋斗的原因是什么了。

或许仿照呼啸那种亡命的打法能行?如果破釜沉舟,彻底狠下心来用一盯一战术,烟雨能不能展现出一番全新的面貌?话说回来,烟雨的职业配置究竟适合那种打法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

她短暂地一愣,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说这句话了。我不知道,我也不是无所不能,我也有不知道的资格,也有不知道的权利。太久了,她肩负重担,扮演全能的角色,一旦出了什么事,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来质问她。——可毕竟我是队长,她想。

她又短暂地怀念起了之前的全明星周末,在团队赛上,她彻底放飞自我,忘掉压力,胡乱剿杀对手,不管对手是谁。那种快意厮杀和不需要瞻前顾后的竞技过程,现在想来,好像是离自己很远的事了。

“走了,回去了。”她突然站起来,面前的咖啡杯连着小勺推到一边,杯沿没有一点咖啡渍,“还有两集电视剧没看。”

她又在说谎了。迷离的灯光下,她淡淡地微笑着,温和,苦涩,坚韧。她张开双臂与生活拥抱,而当生活想要戏弄她时,她又将它推开,冷笑着说:试试看。


我是撒谎大王。撒的谎天衣无缝。时不时地,一天几次,事先想好或不假思索,出于本能或不顾羞耻,我瞪着又圆又亮的眼睛撒谎。

我不喜欢讲自己。这是我最大的谎言,也是我最妙的秘密。

人家说,我不甚了解自己。谁知道?每天我吸进亿万新的元素。

即使青天白日大太阳下,我还自问:我是谁?*□


*引自苏菲·玛索《说谎的女人》,司徒逸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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