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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quiem 8

莫凡出名了。出名的原因是校内论坛上群众喜闻乐见的一个帖子:《大院10号楼1门308弹琵琶的孙子你给老子滚出来》。楼主痛陈自己每天傍晚下课回来都能听见琵琶声,琵琶弹得倒是不错,但喜欢戛然而止,尤其喜欢在乐曲高潮处戛然而止,哪里越是快字、越是带劲,这位琵琶手就越喜欢停在哪里。在一楼的结末,楼主发出了振聋发聩的怒吼:

-10号楼1门308弹琵琶的孙子你丫给老子滚出来!你还我高潮!!

由于结尾句太过惊为天人,此帖迅速飘红,更有文学爱好者据此创作网络纯爱小说若干。后来楼越盖越高,甚至混入了一群校外“观光团”人员打卡,管理员加班加点收紧注册权限,才让论坛不至崩溃。从此央音校内论坛注册成员必须每隔半年上传学生证照片,论坛变成半实名制——这都是该帖留下的后患。

讨论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住在大院里的学生,于是众人都变成了患难之交,一起口诛笔伐那个弹琵琶的。有人说丫不仅喜欢戛然而止,还喜欢半夜弹琴,凌晨弹琴,在一切莫名其妙的时间弹琴。有一次还在中秋节的午夜弹霸王卸甲——嗨,也是个可怜人。

-但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就冲他弹个霸王卸甲还突然停在垓下酣战那段摇指上不接着往下弹我就咒他明年中秋节圣诞节元宵节情人节还是他一个人过。

很多人纳闷了,说我们练琴也经常练一半然后停了,更有甚者揪着几个小节反复练一整天,怎么就没激起这么大民愤?楼主和大院群众立刻出来解释,言辞恳切苦不堪言:这个琵琶奇就奇在他明明弹得特别好,听了简直让人羽化登仙,结果群众登到一半摔下来了,琵琶停在高潮段落的某一句正中间,不往下弹了。且特别喜爱停在不稳定音级上,从来不解决,“我们只好自己在脑子里接一个稳定音级”。

-或者干脆自行把曲子唱完。

跟帖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真相。有知情人士说这人并不是央音的,因为央音琵琶专业哪个年级都没这么一号人。后来有见了他认出来的人说,这人是隔壁国音的,有一年央音夏令营开营式他还去跟着演出了,是全场唯一一个男琵琶。话题继而拐到学校某些专业奇特的男女比例等等,再往后则彻底脱缰,一去不返。对10号楼1门308琵琶手的讨伐,也就此告一段落。


对这段风波,莫凡一无所知,他只是纳闷为什么有几次自己出门倒垃圾时被人使劲盯了几眼。莫凡从连帽衫的帽子下翻起眼皮,面无表情瞪了回去,然后转身进楼。

他弹琴有个习惯,弹到已经掌握的段落就不再往下弹,改换别的乐句,往往虎头蛇尾,难以为继。这习惯是从小养成的,启蒙老师念他天分极高,没加干预,到后来逐渐成了难改积习。后来考国音时给他面试的老教师直言:“你弹琴是一骨节一骨节,一猛子一猛子,别人听了要犯心脏病。可你弹得这么好,我又不忍心给你打低分,我好难做。”

老先生又指出一点,就是他弹琴时表情控制不当。虽然没有挤眉弄眼的怪相,但一直面无表情,也稍有碍观瞻。“表演嘛,也是演,你也算是演员啊。弹琴弹得自我感动,和让观众感动,是两回事。你和听众毫无交流,你的音乐是封闭的,怎么让听众有共鸣?听众没有共鸣,你的音乐有什么意义?”

莫凡觉得此人在胡扯。碍着还在考试,他一言不发,低头默认;随即老师请他出去,请下一位进来。莫凡背着琴走出考场,自认无缘国音,但最后他还是收到了国音的录取通知。开学前,莫凡做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他在央音附近的居民楼大院租了间房,合同一签就是一年;第二天早上,他直接去了央音报到。

莫凡在校园里转了许久,怎么也找不到报到的教学楼。他也不肯问路,一心要靠自己找到。最后还是一个学生看到他在路边对着地图发呆,上去友好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助。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莫凡愣了一会才开口问她自己该去哪里报到,咬字发音很生硬,像是不太会说话一样。

“我来看看。”姑娘接过地图,看了一眼就叫道,“你找错地方啦!你要去的是中国院,可这里是中央院呀。”

莫凡一头雾水。他单知道自己考上了中字头的,不知道原来中字头的有两所——还都在北京。他立时慌了手脚,姑娘安慰他:“不急,报到会持续一整天,你现在坐车过去完全来得及的。”

也许报到当天的事故是一个隐喻:他兜兜转转,焦头烂额,不知道自己完全找错了地方。更叫他气闷的是,因为租房合同定了一整年,又住不惯宿舍,他每天都要从西城蹬车一小时到朝阳上课,晚上再蹬回去。虽说可以权当锻炼身体,但每天早起和冬天吸霾,也够叫他烦恼的了。


莫凡讨厌一切合奏。高一时他不得不跟着学校去国外演出交流,同行师生一共二十人左右,浩浩荡荡。过安检时一个姑娘的二胡被扣了下来:她忘带蟒皮持有证了。临行前带队老师反复强调了弦乐要带好证件,不仅老师埋怨,姑娘自己也很懊恼,蹲在地上默默流泪。莫凡从远处瞥她一眼,背上琵琶进安检了。

由此莫凡愈发厌恶一切集体行动,既杀时间,又被别人拖后腿,他不胜其烦。合奏他也不感兴趣:民族乐器本来都是独行侠,非要仿照西方管弦乐凑在一起,音色又不和谐,难免左支右绌、支楞八叉。再说,大部分合奏的分谱,技术难度约等于零,他不屑一弹。

但面试时老师指出的那两个问题像魔咒一样萦绕着他,纠缠着他,叫他一刻不能放松。几乎所有教过他的老师都在对他说他的问题。一首曲子,他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往往是一个惊艳段落紧接着水平骤降;轮指也轮不干净音准也摸不准——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堪,只是前面发挥太好叫人期待落空而已。还有就是脸太木,弹武曲时违和尤甚,手上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脸上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你的感情呢?”老师们说,“分点儿给脸上好不好!”

莫凡一心要做独奏家,这两个问题严重阻碍了他的发展。他不平的同时也在疑虑,是不是哪里错了?但他不愿向人开口,中秋的夜他望月而坐,低眉信手,试图与内敛又锋利的自己达成和解。营鼓,开帐,点将一,整队,点将二,出阵一,出阵二,接战,垓下酣战——他停下摇指的手,突然想起这是午夜,不该弹琴。身上一层薄汗,窗外的满月淡淡地望着他: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

他不知道这段琴声入了许多人的梦,成为许多人的遗憾。笑归笑,骂归骂,那是一段很好听的琴,外面是一轮很好看的月,其实人人都希望他再弹下去。

莫凡不和人交流是不愿意找麻烦,可麻烦上门找他了。一个周末的上午,他本来晨昏颠倒地在睡觉,突然听见有人敲门。莫凡费了很大劲醒过来,悄无声息地向猫眼外看:一个他不认识的青年。

“不在家?”旁边有一个女声问。

“不可能吧,老板娘说他宅得很。要不你来试试?”

“不啦,谁敲门都是一样的吧。”

人影闪动,莫凡透过猫眼看到了开学报到那天为他指路的姑娘的脸。他惊吓得倒退了一步。

“在不在!我们查水表的!快开门!”

莫凡忍无可忍,猛地打开房门:“你嚷什么!”

门外的青年一惊,随即笑了:“老兄,装什么神秘,你不是在家吗,趴在门边偷听很久了吧。”

“我没有!”

“好了好了。”两个人不由分说挤进屋,姑娘对莫凡眨眼笑了笑。青年闲庭信步在屋里踱了几圈,继续说:“我们不是查水表的,找你是真有事。”

“说。”莫凡背靠着墙一脸杀气。

“是这样,我是一位落魄的作曲家,前些年惨遭封杀,乐团也不让排了作品也不让演了,惨哪。”青年大摇其头,“说到这,你应该已经猜出我的身份了。”

“你谁?”莫凡不耐烦。

青年惊异地和姑娘对视了一眼。

“老兄,你不看新闻的吗?”

“什么新闻?”

“哥当时很火啊,想不到竟然有学生不知道啊!我真意外。”

莫凡已经开始咬牙了:“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我留意你的演奏很久了,”青年恢复正经,“很不错,但缺点也很明显。我刚刚完成了一部曲子,想要你来参与合奏。给你准备的分谱既能发挥你三板斧的特长,也能把你的问题解决一部分。你有没有意向来试一试?”

“没有。”莫凡说着就要赶人。

“不要这么快就拒绝啊年轻人,要去发现和感受合奏的魅力!”青年一边被莫凡推搡,一边奋力挣扎,“一个人练琴始终是平面的,难道你对有深度的、多维度的音响不感兴趣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姑娘这时笑眯眯地插了一句:“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合奏哦,你只要自己在家录音就好。”

莫凡虽然认为此事蹊跷,但青年临走前还是好说歹说劝他留了一份谱子。晚上莫凡吃过饭,坐在窗前,怀抱琵琶望着窗外新月。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他拨了几下弦,琴轴松了,嘶哑的金属音色。他想,这是悲声,但月亮不会听懂。会不会月亮也要问他,听众没有共鸣,你的音乐有什么意义?不被任何人理解,你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共鸣。被人理解。意义。他转而去望谱架上的谱子。

试一试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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