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鹰

Requiem 7

乔一帆最怕听到的字是“停”。

这个字从很多人嘴里说出来过,学长、面试官、乐队指挥、专业课老师,有的是对着他说的有的不是对着他说的,有的尖锐有的温和有的欣慰有的不耐烦,有的牵出一长串讲解和要求,有的后面跟着久久的沉默,但无一例外都让他害怕。

每一次他拿起短笛都觉得浑身一抖。像排马刀舞曲,他坐在角落数小节,数了几百个小节终于短笛那一行不再是休止符,他拿起短笛吹第一声。一种战栗,一种恐惧,一种毁灭的幻觉:幻觉这声音响笔直地穿过人们的思维,穿过音乐厅,穿过四环,穿过大洋,全宇宙都知道他吹错了,他“冒泡”了。

世界轰然倒塌。音高不稳,校音器的指针左右剧烈摇晃。他躺在床上,天花板压下来,耳机里放着《华沙幸存者》。即将入睡的前一秒一个男声突然高声质问:How could you sleep!

他惊醒坐起。一片沉寂,室友们安静地睡着。


“哎我觉得你翻谱子手艺挺好。”

一片嗤笑,嗤笑中钢琴前的人半不满半玩笑地说:“真的!翻谱子也是门学问。上回给我翻谱子那位,翻得慢几拍不说,翻着半截把我谱子翻地上去了。”

“那你怎么办?”

“编呗!半蒙半背,总算糊弄过去了。上回那活动,你们懂得,弹错了也没人知道。”

“不是,我就不懂,你丫背个谱有那么难?”

“难哪,难死了。那曲子,毫无逻辑,比二泉映月还难背,曲里拐弯的。”

乔一帆垂下眼。他看见一旁的小桌上放着一杯水,水杯下垫的是一张光盘,封面上是两个人的侧脸。

“来吧小兄弟,”旁边琴凳上的人拍了拍他的肩,“接茬帮我翻谱吧,谢了啊。”

这是央音夏令营的开营仪式演出。几百个中学生挤在小礼堂里,紧张地等待着接下来的演出、训练和考核。他们中间有些人可能会在考试中表现优异,被央音施与优惠的录取条件;剩下的一多半人在夏令营结束后回到自己的学校,继续准备一年多之后的艺考。

这是一个浓缩的、低龄化的社会模型。少年少女们试探彼此的斤两,打听彼此的底细。自我介绍时,一句“我来自央音附中”可能会招致十种不同意味的眼神。

乔一帆无暇顾及别人。他没有报名演出,知道自己没到演出的火候;最后几乎所有营员都报名参加演出了,只有寥寥几个人没报名,于是闲着的乔一帆被抓走给钢琴独奏的央音学长翻谱子。

他们的节目很靠后,乔一帆站在后台,可以看见台上演出的每一个学生。临时拼凑起来的小型管弦乐团上台前,一个人对他打了声招呼。

“一帆?”

乔一帆像被电击了一样回过头。高英杰惊喜地对他笑着,一身黑色便西,站在队伍的第一个:这次他又是首席。

“你也来了!”乔一帆尽量压低声音——免得打搅台上演出。高英杰情绪很激动(因为他的特殊师承关系,夏令营开始后几乎没人乐意跟他搭话,所以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声音微微发着抖:“想不到我们在这种情况下并肩战斗。”

话音刚落他的头就被人揉得歪了一下,一个老师模样的人停下来教训道:“并什么肩,都是对手,认真点!”随即扬长而去。

“这谁啊?”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乔一帆在这场演出之前缺乏自信,演出之后则开始自暴自弃。让他记忆最深刻的是民族管弦乐团的演出,这仅仅是临时组建的小型室内乐队,但每个人都技艺高超(也许是因为他不通民乐)。琵琶声部唯一一个男生特别显眼,据说是国音那边过来支援建设的;而坐在弦乐副首席位置上的少年脚下放了两把胡琴,腿上还放着一把。他上台时尤其夸张,既要自己搬椅子,又要拿琴,于是他左手夹着折叠椅和一把小的,右手颤颤巍巍捏着两把大的。乔一帆站在后台仔细观察,发现三把琴不一样长,颜色形状也各异。

站在他旁边的人低声解说道:“牛逼,京胡高胡二胡,这哥们是‘三门抱’。”

提起二胡,乔一帆立刻想起同校的学长孙翔。孙翔作为一名极年轻的演奏家,与早已封神的贝斯演奏家肖时钦在不久前合作了一张专辑,评价很好。就连一贯毒舌的乐评人左宸锐都不得不承认,“两位缺陷极为明显的演奏家在这张专辑中取得了肉眼可见的进步,也许他们找到了正确的合体方式吧!我代表我本人对二位给予表扬,并每人发一朵小红花”。

当然,去年孙翔并未参加夏令营:他不需要降分。

乔一帆看这些人像看外星人,看他们的成绩像看金字塔:反正他们和他不在同一个世界。他们都是学音乐的——那又怎么样呢?有一瞬间他想起自己其实也是个“两门抱”,但随即他满心羞惭地让这个想法消逝了。

舞台上的少年垂眸专注地拉弓,眼神像注视爱人。

钢琴系学长催促他:“老弟!准备上台了。”


接下来的几天乔一帆如坠冰窖。乐理试题偏难怪,视唱练耳云里雾里,老师同时弹下一百八十个音让他把每一个音分别唱出来,或者给一段原始人捕猎归来即兴创作的节奏让他模唱。奇特的是,每一个人考完试后都兴高采烈,连遗憾或难过都是兴高采烈的:最后一个节奏型我没太记住真是气死我了!

乔一帆落落寡合;高英杰和他分属弦乐组和管乐组,很少碰面,于是他更加落落寡合。偶然在食堂遇上了,高英杰向他抱怨自己压力巨大,导致发挥不佳。他刚共情一秒,随即想起这是天才;天才的发挥不佳还是天才,而凡人的发挥不佳只是不佳。于是乔一帆挑了一根菜叶,默默无语。他感到自己缩了起来,变成墙角的一粒尘埃。

他们告别时还是互相祝福:“祝你好运。”

最后一科是专业考试,也是乔一帆最害怕的环节(其他的也害怕,但这门最害怕)。高中生们背着长笛,坐在一间教室外,面试老师站在门口一个一个叫名字,三个人一组叫进去。乔一帆分到了两个很厉害的同组。他发着抖,跟在那两个人身后,背着两个琴盒进了教室。

唐昊年级太低,在对面坐着的三名面试官中他们没有见到唐昊,反倒见到了林敬言。有个学生小声叹了口气。乔一帆紧张地望向林敬言,他觉得林敬言应该是听见了,林敬言却没做任何反应,只笑了笑。

“大家放松,不用紧张。”林敬言推了一下眼镜,“我们三个也是被临时找来面你们的,大家都是第一次。”

学生们很给面子地笑了起来。

林敬言示意最右边的学生:“自选曲目,请吧。”

乔一帆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没听见其他两个人吹的是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忘记了怎样吹长笛,怎样吹短笛,甚至忘记了怎样呼吸——以前自己是怎么呼吸的?在空气的海里他窒息了。

轮到他。乔一帆展示了一首练习曲和一首炫技曲,炫没炫成不好说,平时容易出错的地方倒是一个没落全吃了栗子。他一边吹,一边想哭,一边把眼泪忍回去。

林敬言打断他:“嗯,好,可以了。你们过来抽一下视奏题。”

话音刚落就被另一个面试官拦住:“别忙,我看见他带了两把笛子?”

乔一帆连忙抬头,在泪眼中他认出这个面试官是前几天揉高英杰头的那个人。那个人双手支颐对他平淡地微笑:“是短笛吧?能不能让我们欣赏一段?”

乔一帆拿出短笛,戴上耳塞,戴耳塞的时候手不住地抖。他感觉到一点热的从眼角滑落,最后干涸在他脸上。没有人打扰,没有人中途喊停,他荒腔走板地吹完了整首曲目。他不感到什么,只是绝望。

那个面试官亲自下来让学生们抽他手中的视奏谱纸。经过乔一帆时面试官突然失手把谱纸掉到地上,他一边捡,一边对乔一帆悄声附耳:“出去之后,等我。”


乔一帆站在窗前。窗外天色漆黑,夏夜温凉,各专业的学生们说说笑笑离开考场。他望着树叶,想: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央音了。

“你太冒失了。”

老师训斥学生?家长教训孩子?学长训斥学弟学妹?乔一帆没有回头。

“说你呢!”

乔一帆悚然回头。过道中一个影子被拉得斜长,一人站在那里,幽暗中看不清眉目。

“你……是说我?”他盯着那个黑影。

“是啊!”黑影动了,月光下面目逐渐清晰,“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想把短笛作为加分项,好在长笛专业中脱颖而出;可你的两种演奏都不够精,最后总体水平也高不到哪去。

“如果你是为了玩票,那乐器种类自然多多益善。但是一个专业团体让达不到最低水准的乐手加入,就等同于自残。况且短笛比长笛难掌控得多,音准和把位都难找,再加上你长笛底子也一般,居然还两手都抓两手都不硬,我都无语了我……”

月光下一切明晰了;是那个面试官。

乔一帆大惊:“老师——”

“是我。”那人挥挥手,“我能采访一下么,你为什么会选长笛和短笛作专业?”

为什么学长笛和短笛?乔一帆被问得一愣,像检视陌生人的记忆一样努力翻找。他勉强记起很小的时候自己学的是单簧管,后来考附中时,听一个老师说短笛很稀缺,而且会的人少,或许分数线相对较低。他为了增加考上的概率,硬生生半途改成了长笛和短笛。

“我看你的气息和指法,你以前吹黑管的吧?”那个人说,“你的基础是有的,不用质疑自己的才能。但你也别以为现在就能让人眼前一亮立刻招你入校。有潜质的人很多,但想被专业院校看中,起码得有些本事。长笛和短笛的话,你还差得远;不过你才高二,有时间仔细思考自己到底适合什么。

“乐团是缺短笛没错,但越专业的乐团缺的就是越专业的短笛。半吊子的水平,就想进专业院校?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他顿了顿,轻轻地说:“我等着你来。”

那人说着,已经转了身去,朝乔一帆摆了摆手后,渐渐消失在了昏暗的过道里。那背影乔一帆永远记得。夏令营的考试他没能通过,回去之后他重拾单簧管,在转年的艺考中成功考入了央音,并且顺利进入了军乐团。军乐团的一位很厉害的学长离开时,乔一帆望着他的背影,错觉自己又看见了夏令营的最后一晚那个人离去的身影:孤独、怅然、单薄,却包含无穷的张力,仿佛一直这样独自走下去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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