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前一天下午,管弦乐团例行排练。叶修正在揪着方锐练solo,突然被人叫了出去。方锐喜闻乐见:“国家终于来查叶修水表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没想到叶修几乎瞬间又回来了,高声喊:“张佳乐,肖时钦,带着乐器去民乐团。”
张佳乐气急败坏:“我是小军鼓,他是贝斯,你叫我们俩吭哧吭哧扛着乐器去民乐团?你还有人性吗?”
叶修很无辜:“我哪知道民乐团有没有多余的乐器啊!”
外面探进一个头来,比叶修高出很多:是民乐团的田森。田森说:“团里有琴,不嫌弃的话可以用我们的。”
肖时钦整理着谱子,苦笑着问:“叫我们干什么去?紧急演出?”
“给外籍教授庆生,”田森说,“急活儿,我们还从附中借了人。”
“从附中借,真有你们的。”方锐对田森挑大拇指,“别把小朋友欺负哭了。”
田森笑:“你是不知道我们请的是谁,否则你就先哭了。”
方锐不服:“谁啊?”
田森悄声道:“孙翔。”
方锐认怂:“我去练solo,回见吧您。”
肖时钦执意要带着自己的琴,于是张佳乐和田森两手空空地跟在搬着巨大的低音提琴的肖时钦身后,走向半个校园外的民乐团排练厅。到了地方,把肖时钦累得够呛:“你们先进去吧,我在外面歇会。”
田森带着张佳乐进排练厅试鼓,张佳乐试了几下,对民乐团的小军鼓赞不绝口,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把这架鼓拐到管弦乐团。
田森问张佳乐:“会架子鼓吗?”
张佳乐痞笑:“小看人了,我和大孙当年就是玩爵士的……”
说到一半,门被人轰的一声顶开了。一个年轻男孩走了进来,戴着个棒球帽,穿得挺街头,背上背着很长的黑盒子。张佳乐立刻抄起鼓槌:“有刺客!?”
“什么?”男孩莫名其妙,“什么刺客?”
田森立刻做和事老:“这是孙翔,央音附中的,二胡拉得很棒,是宋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这位是张佳乐学长,央音小军鼓专业的。”
孙翔帽子也不摘就过来握手:“合作愉快啊,军民一家亲。”
张佳乐特别懵逼,问田森:“他是军队的人?”
“什么军队?军是指你,你不是军乐团的吗?”孙翔斜睨着张佳乐,“我是民乐的,军民一家亲。这你都不懂?out了你。”
张佳乐都要崩溃了:“我还没听说过这种狗屁逻辑。”
田森捂住他的嘴,小声劝他:“他还是未成年人,冷静一点。”
孙翔把琴盒放下,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二胡,一只脚踩在张佳乐刚才坐的凳子上,把二胡架在腿上调音。张佳乐更崩溃了:“这什么姿势啊?狗撒尿似的。”
孙翔笑得东倒西歪:“狗撒尿,真形象,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佳乐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他给了田森一个无力的眼神,用口型比划:“我不跟他一场,死也不要。”
田森叹了口气,问孙翔:“给你的谱子你看过了吗?”
孙翔很自信地点点头:“张家兴写的《第四二胡狂想曲》?我看了,挺简单,比我在维也纳拉的《一狂》还简单。”
田森咋舌。张家兴是作曲系专修民乐作曲的,孙翔提到的两首二胡狂想曲皆出自他手,以技术要求奇高著称。就是这种难度的曲子,都被孙翔称作“简单”,足见后生可畏。
作为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奏二胡的音乐家中最年轻的一位,孙翔的技术无可指摘。他师从国内最有名的二胡教育家,三岁学琴,至今已经十五年。孙翔在国外名声很大,因为他年轻、帅气、琴技惊人,音准无可挑剔,绚烂的音符使小提琴家在他面前都要相形见绌。据说孙翔十七岁那年在金色大厅演出时,他的父亲也在场下陪伴。某位知名乐评人特地找到他,向他脱帽鞠躬,感谢他培养出孙翔这样优秀的二胡演奏者。
但国内音乐界对孙翔尚有争议,最大的争议集中于“孙翔究竟是不是演奏机器”上。孙翔的恩师宋老先生说,“他有音符,但是没有音乐”。一些乐评人也觉得孙翔被高估了——至少在国际上是。
即使怀疑声不断,大多数民众还是觉得乐评人过于苛责了:作为国际上最知名的民乐演奏家之一,孙翔已经为民乐在世界上的推广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张佳乐不信那一套。他抄着鼓槌站在边上,倒要看看孙翔要用狗撒尿的姿势拉出什么狂想曲。孙翔一边视奏一边自我陶醉:“你们有没有绑带?给我把二胡绑在腰上,我要站着拉。”
张佳乐扔了鼓槌就走,嚷嚷:“还有谁出节目?我不跟这位大师待一块儿了,闹心。”
秦牧云招呼他:“学长来得正好,我们正要排练呢。”
张佳乐看看孙翔,再看看这边的队友:周泽楷、秦牧云、盖才捷和李华,还有一个看起来特别认真靠谱的中学生。张佳乐走过去激动握手:“同志们大家好,我终于找到组织交党费了。”
来晚的肖时钦错过了民乐团排练厅里的风起云涌。他扛着自己的低音提琴一路摸到排练厅,迎面撞上以狗撒尿姿势拉二胡的孙翔。田森在旁边介绍:“这是孙翔,这是肖时钦。专业是……呃,你们都拿在手里呢。”
孙翔一愣,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指着肖时钦狂笑起来:“肖时钦?小事情?哈哈哈哈哈!”
肖时钦:“………………”
肖时钦不像张佳乐,他听说过孙翔的大名,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二胡王子”是这么一位没心没肺的主儿。肖时钦命令自己冷静,毕竟对方还是未成年人。他对孙翔伸出手,尽量友好地笑道:“久仰。”
孙翔:“小事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肖时钦快要崩溃了。他讪讪地收回手去,跟田森交换了一个“这孩子没救了”的眼神,支好低音提琴,摆好乐谱。孙翔笑够了,好奇地凑过来看肖时钦的谱子。
“我怎么看不懂啊?”
肖时钦惊恐地问他:“你不识五线谱?!”
孙翔很困惑:“我一个拉二胡的识五线谱有什么用啊[4]?”
肖时钦想说“可那是常识啊”,但他自己咽回去了。孙翔鄙视了一句“你的谱子好简单”,就站回去继续狗撒尿。肖时钦坐在高脚凳上,单腿撑地,对着谱子静静视奏。谱面很简单,但低音提琴的难点从来不在谱面,而在于对旋律乐器的策应,以及对整首乐曲的立体感的贡献。
肖时钦想象着二胡的音响,低垂眼睫,左手慢揉琴弦,在头脑中完成一场配合。弓子被他夹在指尖,随着右手拨弦的动作微颤。不同于《一狂》的诡谲奇丽,张家兴的《四狂》热烈狂放,连带着低音提琴的分谱也显得不再冷静,充斥着跳跃的六十四分音符。肖时钦沉浸在音响里,挺直的背脊节制而有韵律地微微晃动。
他突然在空气中捕捉到了二胡的旋律,像一句热情明朗的问话。肖时钦审慎地拨动琴弦,给那句问话续上回答。二胡似乎从中得到了鼓励,再次抛来明丽的流波。肖时钦被二胡一点点引诱着、挑拨着,走入节奏的漩涡。左手手指忘情地在琴弦上揉抹滑动,右手在琴弦和弓子之间流连。他沉醉在二胡与低音提琴的交织问答中,物我两忘。
曲终,肖时钦的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他还没回过神来,拭掉额头上的汗水,对孙翔抱怨道:“越拉越快,赶火车呢?”
孙翔支吾了一下。迟钝如他也感觉出了肖时钦态度的变化,嗫嚅道:“我没感觉自己快了啊……”
肖时钦从乐曲里缓过神来,连忙向孙翔道歉:“不好意思,说话语气冲了。从我的角度看确实有一点偏快,尤其是高潮部分;但其实也没事,快的话情感更到位。”
孙翔犹疑地点点头。肖时钦心里一软,他知道孙翔小小年纪承受了圈内的很多质疑,这中间甚至包括他自己的老师。看着孙翔小心翼翼的表情,肖时钦张了张嘴,想再安慰他几句,却被孙翔抢先一步:
“小事情,你站起来有琴高吗?”
肖时钦:“……这种事不是很重要。”
张佳乐终于摆脱了孙翔,感觉神清气爽。田森给他介绍:“这是邱非,也是拉二胡的,也是附中的。”
邱非特别乖巧:“学长好。”
张佳乐喜不自禁:“好好好——同样是附中拉二胡的,你们看看人家,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田森继续解说:“周泽楷是古筝,秦牧云是扬琴,李华是琵琶,盖才捷是曲笛,我是梆笛。”
张佳乐陶醉:“再加上我,万能配置,完美。”
田森把架子鼓给张佳乐推过来。张佳乐拿过鼓槌双眼放光:“爵士鼓,老朋友了。排什么曲子啊?”
李华说:“《北京一夜》,爵士鼓是灵魂。”
张佳乐更得意了:“正好,我就是灵魂鼓手。”
大家听了这话都很慌:“您到底会不会敲啊?”
张佳乐浑然不觉:“你们怎么这么外行呢——哦也对,你们本来就是外行。我是敲小军鼓的,小军鼓是所有打击乐的基础,懂吗?我还会钢琴,我们学打击乐的都会钢琴。”
大家更慌了:“所以您到底会不会敲架子鼓啊?”
张佳乐脸一沉:“废话,我本行就是架子鼓。”
李华笑道:“看不出来学长还有这么帅的技能。”
张佳乐冲他瞪眼:“看不出来?你们都没听过我们乐队的演出吗?”
邱非一头雾水:“什么乐队?”
张佳乐的表情柔软下来。“百花乐队。”他说。
[4] 民乐使用数字简谱记谱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