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鹰

Gloria 2

排练结束时已经快十一点了,所有人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地收拾乐器。回宿舍的路上,管乐声部的几个人凑在一起讨论怎样才能把叶修炒掉。

“叶修太残暴了,”方锐非常记仇,“居然问我solo练没练下来。他也不想想那段是人能吹的吗?我强烈支持把他炒了。”

“炒了他请谁指挥啊?”林敬言苦笑着劝他们,“请指挥系的那群本科生?那还不如没有指挥。”

杨聪感叹:“指挥系挺惨了,这么多届毕业生也只出了一个叶修。上次给合唱团指挥的那个指挥系小孩,愣是把小清新指成了红歌。”

“本来是‘任凭人生~是幻是真~[3]’,他给指成了‘任凭人生!是幻!是真!’,充满了劳动人民的力量。”

“没挨揍吗?”

“倒没有,就是被声乐系封杀了,再看见就打死。”

“指挥系其实还不算惨,你们想想作曲系多少年没出人才了?”吴羽策说,“别跟我提张新杰,那家伙上次为了一个三和弦怎么写,跟我讨论了一下午。”

“讨论出结果了吗?”

“没有。”

“——方士谦不算人才?”

“方士谦可以算鬼才。”杨聪点评。

“方士谦毕业了,现在他的谱子要花钱买的,”李轩说,“五千块钱一首。咱们乐团排他的曲子,一周一首,养活了他一家老小。”

“怕什么,反正是学校花钱。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方士谦这种人就是杀熟,专门薅母校羊毛,业界毒瘤啊。”

“等等,不是黑叶修吗,怎么变成黑方士谦了?方士谦又做错了什么?”方锐提醒道,“我感觉叶修不简单,有背景,老冯跟他说话都满脸堆笑的。”

“方锐你别带节奏了,节奏大师吗?为什么不黑方士谦,方士谦是你哥?”吴羽策说,“我说句公道话,叶修是挺牛的,不怪老冯惦记他。万一他哪天走了,或者跑国外混去了,老冯还不得疯了。”

“他在这儿老冯疯得更快。”

“老冯对他是真爱了,”李轩说,“上次我们辛辛苦苦分排,叶修在宿舍睡大觉。老冯推开排练厅的门,第一句话就是,‘叶修怎么没来啊?’”

事实证明,李轩才是节奏大师。他话音刚落,大家迅速忘记刚才还在叫嚣要炒掉叶修,纷纷开始膜冯。

方锐:“呵呵,叶修……这个名字大家都不陌生啊!”

林敬言:“这个叶修,到底是想干什么啊!”

吴羽策:“这个叶修真能搞事,不知在马赛里会搞出什么来……”

杨聪:“你们央音,好像还有个叫叶修的?”

方锐标准结局:“药,药!拿速效救心丸来!”

李轩得出结论:“老冯对叶修是真爱啊!”

一套完整膜冯,大家的心灵得到了升华,情操得到了陶冶,满意地回宿舍睡觉去了。冯宪君在办公室,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又一个喷嚏。


乐团每周只合排一次,分排一次,其余时间团员自由安排。他们这种专业团体,不会花太多时间在合排上,基本是拿到谱子视奏一遍过,指挥说几个要点,演出前一天再合排一次,转天就直接上台。

王杰希坐在琴房里。他每天必须保证练琴六个小时,又要上课、参加乐团合排、组织室内乐团排练,因而异常忙碌。今天轮到弦乐四重奏排练,他第一个到了琴房独自练琴。

王杰希手指细长匀称,在琴弦上灵活翻飞。叶修说他是“中国的帕格尼尼”,并不是空穴来风。王杰希大器晚成,十八岁那年才横空出世,在意大利斩获帕赛金牌,打破了帕赛连续七届第一名空缺的局面。他神乎其技的演奏和冷淡沉静的气质征服了评委,在夺冠后迅速霸占外媒头条。人们都急于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国少年,是怎样拥有神似帕格尼尼的演奏气质的。

王杰希两只眼睛不一样大,这一颇具辨识度的外表反倒给他加了分。严苛的帕赛评委惊呼他是“操琴弓的东方魔术师”,外媒评价他为“天生的平衡破坏者”,下面配上王杰希在演奏中瞪大左眼的照片,似嘲似褒。

不管怎样,王杰希的提琴技法是无可挑剔的。鲁道尔夫说帕格尼尼的琴声“犹如恶魔的幻影”,那么王杰希的小提琴就是魔术师手中的道具盒——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他会从里面变出什么来。王杰希的演奏风格诡谲飘逸、变幻莫测、匪夷所思,却又被他自己注入冷静自持的理性气质,使得观众既为之震撼,又不至于完全无法理解。因此,有人说他是“被驯服的恶魔”。

也有听了王杰希在德国的演出的乐评人说,帕赛上和商演里的王杰希根本不是王杰希——那些惊叹于魔术师诡奇音符的人,顶多只算是见到了魔术师的袍角而已。在与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共演的演出中,王杰希在小提琴华彩乐段的现场发挥,使得在场的听众仿佛和鲁道尔夫一样,也见到了魔鬼。

“王可以让帕格尼尼最虔诚的信徒都对后者产生怀疑,”斯图加特报评论,“人们很难想象还有哪一种音响能够胜过王的演奏。”

王杰希最为人称道的是他的表现力,但很多人却忽略了他扎实的技法。他擅长快弓,尤其擅长《无穷动》,翻飞的指尖让人目眩。比如现在——王杰希沉默地拉出一长串128分音符,旋律奇丽到无法预测,那些音符就像在被人理解之前先一步飞进了听众的脑子里。也许乐评人说得对,魔术师从未现身,因为王杰希驯服了自己;而真正的魔术师,只会在空无一人的琴房里出现。


王杰希正在拉的曲子是方士谦写的——方士谦可不是仅供学弟们嚼舌根的对象,在一门心思专从母校手里捞钱之前,他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几位古典派现代派双修作曲家之一,王杰希在帕赛夺冠时所拉的曲目就出自他手。他们合作曲目无数,很多人猜测王杰希是方士谦的灵感源,甚至方士谦根本就是王杰希的御用作曲家。猜测无数,但个中迂回,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比如,方士谦一开始根本不待见王杰希;比如……王杰希低头看向谱面潦草的铅笔字:

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No.3

方士谦

♪=132 狂躁地、歇斯底里地、泼妇一样地

*全曲反复38遍


全球唯一一个敢跟东方的帕格尼尼唱反调的乐评人左宸锐正在接电话,给他打电话的是怒不可遏的黄少天。

“你给我展开讲一下什么叫‘乐交’,嗯?你展开讲一下?!”黄少天怒吼,“还有什么叫‘天作之合、如胶似漆、水乳交融’?你小学语文及格了吗?”

喻文州给他递了杯开水:“少天喝水。”

“嗯?谢谢文州,你快去找王大眼他们排练吧。”黄少天端起水一饮而尽,继续咆哮,“我今天上网查了一下,不光《唱片时代》《古典乐之家》,你连知乎和豆瓣都贴上了‘天作之合、如胶似漆、水乳交融’这十二个字?!你是不是闲得难受啊?还想在圈里混吗?!”

左宸锐微弱反抗:“豆瓣上的不是我贴的。”

黄少天挂了电话,说话声有气无力:“文州,就因为这小子的乐评咱俩好像变成网红了,刚才春晚节目组给我打电话问咱们俩能不能抓紧进组。”

喻文州说:“我去不了,我跟侄女说好了除夕给她做白斩鸡。”

黄少天说:“我也去不了,我妈说除夕晚上给我包茄子干馅的饺子,所以我就拒绝了。”

他们同时沉默了几秒,黄少天说:“等等,所以我刚才亲口拒绝了上春晚的机会?我见不到董卿老师了?”

喻文州冷静道:“虽然我也觉得有点遗憾,但是既然咱们已经在奥地利和波兰演出过了……”

黄少天跳脚:“那能一样吗?!那可是春晚啊春晚!虽然这样说很俗但是如果我刚才同意了的话我爸妈就可以在春晚上看见我了!啊啊啊啊啊啊……”

“冷静,少天,”喻文州试图说服黄少天和自己,“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有一对音乐人上了春晚吗?好像是叫李什么和王什么……”

“嗯我知道,最后他们俩……”黄少天沉默许久,冷静地说,“你说得有道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上春晚了。”

“甚至还有点想吃茄子干馅饺子。”喻文州替他补充。


央音的这支室内四重奏乐队有着近十年的历史,代表了目前国内的最高水平。十年来,第一小提琴手由林杰换成了王杰希,第二小提琴手从王杰希换成了高英杰,中提琴手则由邓复升换为了许斌,而大提琴手更是经历了魏琛、方世镜和喻文州这三任更迭。他们不仅演奏名家经典,也上演一些原创作品,尤其是方士谦的作品;难怪有很多人戏称这个乐队是“流水的四重奏,铁打的方士谦”。

第二小提琴手高英杰和中提琴手许斌陆续到了琴房,和王杰希一起眼瞪眼地等他们的大提琴手。等的过程中他们也没闲着,王杰希给高英杰指点技法——从某种意义上说,王杰希更像是高英杰的老师,尽管他们风格各异。高英杰刚刚十九岁,在波兰维尼奥夫斯基青少年国际小提琴比赛中夺魁,被媒体评为天才,但没人会说他是东方帕格尼尼。比起淡定而叵测的王杰希,高英杰显然更情绪化,也更易捉摸。在对音乐的处理上他不如王杰希冷静理性,但正因如此多了感性的色彩。王杰希无意改变他的风格,只能尽力在技法和心态上提升高英杰。

许斌是少有的专门拉中提琴的演奏家。他是学小提琴出身,风格和性格所限,半路改成了专攻中提琴。与四重奏的其他三位相比,他的头衔和光环要少许多,却因为技术过硬、踏实耐心,很得指挥赏识。用王杰希的话说,有许斌这样优秀的中提琴手在,小提琴手甚至可以为所欲为。

而他们的大提琴手喻文州姗姗来迟,此时刚刚推开琴房的门,向其他人点头致歉。王杰希问:“怎么迟到了?”

喻文州非常淡定:“商量演出的事,耽误了一会,实在抱歉。”

“什么演出?”许斌耳朵很尖,“情色古典乐专场?”

“呃,如果你喜欢这样称呼的话也可以那么说。”喻文州说,“是春晚。”

三个人瞪大了眼睛。

“春晚。”高英杰重复。

“对,春晚。”喻文州说,“很厉害吧?”

“厉害倒不至于,”王杰希说,“挺出人意料的。”

“更出人意料的是,”喻文州冷静道,“我们拒绝了。”

琴房里陷入沉默。半晌许斌才接话:“你们收拾收拾细软准备跑路吧。”


[3] 我有一个恋爱 (徐志摩 词 冉天豪 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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