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容
陶轩在澳大利亚定居快一年了。
他英文其实并不怎么好。买热狗的时候他磕磕巴巴地对店员说，不要番茄酱；店员眨着懵懂的眼睛，一边说着OK sir，一边给他的热狗挤上厚厚的番茄酱。
他却像突然间学会了妥协，吃着被酸甜黏腻的番茄酱抢了风头的热狗，信步向沙滩走去。海鸥蹲在路灯顶上盯着他的热狗，绿色的海水涌上沙滩又缓缓褪去。他坐在那里，吃热狗，看报纸，喂海鸥，听海声，可以坐上一天。不工作也不要紧，他有钱。他穷得就剩下钱了。
五月底。五月底的悉尼刮起南风，携卷着湿冷的水汽。陶轩隐约觉得这一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可他想不起来，也就放弃去想。他甘愿在闲散中麻痹自己。
他不再因踌躇满志而辗转反侧了。他是一把弓，被绷紧了好几十年；一旦松下来，就松垮得不成形状。他仿佛新生了，仿佛生下来就坐在这儿看海鸥一样；以前的那些人那些事，与他没有关系。
他不再想起叶修了。即使偶尔忆起，那个人的音容也淡得像水，像一缕轻烟，像头顶盘旋的海鸥；只是一瞬，一瞬就过了，淡淡地从他眼前流走。而他坐在原地，不去追，不去想。
有一个梦他做过很多次。梦里他才是一叶之秋，是斗神，在镜头前摆出潇洒的姿势和高深的微笑。镁光灯闪动里，廖总、飞克，所有刻薄的赞助商都飞扑过来，举着天价合同哭着喊着求他签。而他只是微微一笑，一抖战矛，用龙抬头把这些人扫翻在地，转身离去，留下身后的媒体和粉丝们亢奋地叫着：“斗神！斗神！快转身！快看镜头！”……
但是现在，他不再做那个梦了。
坐在他旁边的澳大利亚人用英文说：“我喜欢你的T恤。”
澳洲口音很重，陶轩没太听明白。出于礼貌，他向旁边的人笑了笑，没有说话。澳大利亚人仍然不打算放过他，兴致勃勃地跟他聊：“你要去悉尼旅游吗？”
陶轩听懂了“旅游”。他说：“啊……是的。”
“带上你的外套，那里现在是冬天。”老外善意地啰嗦着，“很冷。”
冬天？陶轩几乎要开口反驳，这是夏休期，夏休期怎么会在冬天？然而他沉默了，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要走了，到异国他乡去。在那里，六月不再是夏天，他也不再是嘉世的老板。那里没有霸图微草蓝雨来作对，没有苏沐橙让他头疼，也没有叶修让他辗转反侧。
多么无忧无虑啊，他该高兴不是吗。
陶轩说：“谢谢。”
机舱顶上的屏幕在放微草和霸图的比赛。“哦，荣耀，”老外兴奋地低声说，“我也在玩这个游戏。——你玩过吗？”
陶轩淡淡地望着那块屏幕，摇了摇头。
他用蹩脚的英文说：“I know nothing about Glory.”
嘉世输了。
嘉世俱乐部的大门被愤怒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陶轩停在俱乐部后门的车也被人划得遍体鳞伤。他不敢回家，不敢出俱乐部的大门，怕被记者跟踪，或者干脆被人当场围殴。赞助商的电话和声明搞得他焦头烂额，不断有媒体打电话来质问当初是不是他们逼走了叶秋。
他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无处可逃。
崔立刚出院，回俱乐部的时候被人泼了一身水，在保安的护送下狼狈地进了屋，气得直拍桌子：“这是网络暴力！这群暴民为什么过来闹事？我们做错了什么？！”
是啊，他们做错了什么呢。陶轩久久地抽烟，一声不吭。在烟雾里他慢慢地梳理自己十年的心路，事不关己得像是在看别人的日记。烟雾包围了陶轩，他闭上眼睛，恍惚中以为烟味是谁身上的气息。他想起来了，自己没法出去买烟，抽的烟是从队员宿舍抽屉里翻出来的；他也就想起了这味道曾经属于谁。这味道太熟悉，这味道仿佛就是那个人的音容，淡淡地包围他，让他避无可避。
外面有粉丝在喊，陶轩滚蛋，陶轩滚蛋，叫得不亦乐乎。他觉得自己躺在海上的小船里，窗外的谩骂混杂着蝉声，混杂着说话声，混杂着电话铃声，暴雨一样劈头盖脸向他袭来。他在海上无力地浮沉，意识飘在半空，然而心在不断地沉，仿佛要沉到海底。
当初你是怎么过来的呢。他吐出一口烟，问那熟悉的气味。我被人骂了两天，你被人骂了两年；你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烟雾袅袅，像那个人的音容。沉下去的是他的眼神，浮起来的是他的笑；听不见的是他的回答，混在陶轩长长的叹息声中，不见影踪。
他看着升起的轻烟，还是在想，当初我让你公开亮相，你怎么就是不同意呢。同意了咱们就不会分道扬镳，同意了嘉世就还在。你怎么就是不同意呢。
这个牛角尖他钻了十年，直到现在他还是钻不透。但是他已经累了。
陶轩站起身来：“给轮回的人打电话吧。”
“轮回的人？”崔立大惊失色，“为什么？”
陶轩说：“嘉世，我不要了。”
办公室里的酒柜是很早以前置下的。买的时候陶轩沉浸在自己的小有成就里，幻想着自己可期的未来；却完全不懂该怎么选红酒，买了一瓶专门用来糊弄他这种假大款的差酒。那时候的酒喝起来很酸很苦，他心里却是甜的，混杂着踌躇满志的心跳声。
现在他从酒柜里取下顶级红酒，品了一口，才发现好酒一样酸苦；只不过这点酸苦，跟他心里的滋味一比，简直就像是被水冲淡了，只留舌尖的一丁点涩。
办公室的门锁着，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也没有人进来打扰他。尽管苦涩，他还是缓缓地喝着酒，似想借此苦缓彼苦。他无意识地望着酒柜，回想着自己这些年来的理想和现实。我该高兴啊，他对自己说，他走了，他不会再出现了，一叶之秋有了更好的主人，嘉世有了更好的王牌，我再也不用煞费苦心地劝他公开出场了，我不是该高兴吗？
我应该高兴的啊。
外面有一丁点动静，很快便归于沉寂。在沉寂中陶轩徒劳地捕捉着，想从哪怕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中猜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似乎听见了苏沐橙在哭，又好像没有。他似乎听见了孙翔在笑，又好像那笑声不存在。他似乎听见了崔立的说话声，听见了刘皓的说话声，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他看见了那个人的音容，只有这一点是无疑的。他看见他走出嘉世的大门，轻飘飘冷漠漠，仿佛生来就孑然一身。他自凄冷寒风中来，来处是更冷的雪地。他由冷入冷，头顶是更冷的月。比月还冷的只有夜色，席卷而至，淹没整个世界。
他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他怕被那道目光冻住血液，直到永远。
他喃喃地说：“不要怪我。”
“走了？”陶轩问。
“走了。”吴雪峰答。
他笑着朝陶轩和叶秋挥挥手，拉着行李箱走进安检通道。陶轩不住地张望着，不停地跟吴雪峰挥手告别。旁边的叶秋被安检入口的一箱打火机吸引了兴趣，扒拉两下，从里面翻出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打火机，揣进自己口袋里。
陶轩看见了，赧然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别让人笑话。”
叶秋很不在意：“没人笑话。”
苏沐橙在拍一支广告。本来应该是另一天拍，对方临时改了日期，改到吴雪峰走的这一天。苏沐橙想推了广告去送吴雪峰，被陶轩劝止了。“人总是可以再见到的，”陶轩说，“但你的前途不能耽误。”
苏沐橙难得地用反叛的眼神看着他：“那可不一定。”
陶轩知道自己失言了，可是那又怎么办呢？嘉世刚刚达成三连冠的当口，吴雪峰退役，苏沐橙要想高调冲进职业圈，必须从这个夏天就开始努力。为了苏沐橙和嘉世的前途，他可以忍受所有摩擦和冲突，只要一切能按他计划中进行。
他常在夜半扪心自问，自己对嘉世，真的是呕心沥血了。可是叶秋，你又什么时候才能懂呢？
吴雪峰的身影进了安检门，彻底消失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候机大厅，叶秋走在前面，陶轩走在后面。路灯把叶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遮住了柏油路也遮住了陶轩。陶轩望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和沉默的影子，突然无明火起。他一言不发地从叶秋影子的荫蔽里绕出来，像是在赌气。
叶秋又掏出刚捡来的打火机把玩着。“这是谁扔的？”他问。
“其他乘客。”
“挺好的打火机啊，为什么扔？”
“因为不需要了，”陶轩说，“打火机又不能带上飞机。”
叶秋笑了笑：“不需要就可以扔了？”
“不然还怎么样啊，”陶轩心不在焉地回答，“到了目的地再买也是一样的。——怎么了？”
“没事，”叶秋反复掂着他的战利品，“我就是觉得，挺可惜的。”
“哦。”
“来来来，开饭啦！”
叶秋和苏沐秋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虽然在练习，其实早就饿得不行了，听见陶轩招呼他们吃饭，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冲向饭桌。
“炖牛肉！”苏沐秋非常惊喜，“怎么今天的饭这么好？！”
陶轩佯怒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以前的饭不好吗？”
“不不不，陶哥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苏沐秋眼睛盯着牛肉，嘴里胡乱道歉。叶秋没说话，但眼珠子也已经掉进锅里了。陶轩看着他们俩的馋样，忍俊不禁地说：“这不是荣耀大奖赛的奖金发下来了吗，赶紧给你们改善改善伙食。哦对，小崔！快把给小沐橙买的酸奶拿过来。”
“好嘞！”网管答应着。
“快吃快吃，吃完了有惊喜。”陶轩招呼着。年轻人们吃完了饭，陶轩变戏法似的从柜台上摆着的盒子里拿出一个小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说好的惊喜——叶秋生日快乐！”
叶秋盯着蛋糕：“这也太小了吧！”
陶轩尴尬地笑。苏沐秋在一旁打圆场：“奶油吃太多容易腻，为了你的健康考虑，这蛋糕你不要吃了，让我和沐橙帮你吃了吧。”
叶秋吹了蜡烛，把蜡烛拔下来：“蜡烛给你吃。”
“妈蛋啊！”
一片笑闹声里，苏沐橙小声问陶轩：“陶哥，你怎么知道今天是叶秋的生日啊？”
陶轩笑了：“保密。”
临近零点，嘉世网吧座无虚席，那些没有等到电脑的人都已经悻悻离去。苏沐秋得意地环顾四周，对叶秋说：“怎么样，我决定清晨就来占位，是不是很英明？”
“是是是，你最英明。”叶秋敷衍着。
“哥哥，你们的名字可一定要让我来起呀！”苏沐橙反复跟苏沐秋强调着，“我给你们俩想了特别好的名字。”
叶秋和苏沐秋想到以前苏沐橙帮他们起过的那些名字，不禁一哆嗦，勉强笑着答应：“好，好。”
网吧老板陶轩在网吧中溜达着。他望着挂在墙上的时钟，眼看着分针已经稳稳指向零点，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冲向了他早已准备就绪的电脑。
他也是个网游爱好者，这荣耀到底会怎么样，他准备亲身尝试。
时间眼看就要到达零点。最后十秒，网吧里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倒数。
“十——”
荣耀的篇章即将开启。
“九——”
光明的未来指日可期。
“八——”
英雄从荣耀大陆起程。
“七——”
传奇在荣耀大陆发芽。
“六——”
倒数的声音在颤抖。
“五——”
每个人的脸上写满憧憬。
“四——”
苏沐橙转着眼珠思考着给哥哥的网名。
“三——”
苏沐秋激动得脸颊泛红。
“二——”
叶秋的脸被屏幕照亮。
“一——”
陶轩放在鼠标上的食指在颤抖。
“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