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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忘书

“你也来了?”

邹远回过头。环绕着他的是空无一人的工体观众席,静谧中蕴含一种无穷的张力。于锋的问句被反射放大在场馆中久久回荡,像某种棒喝,让他一瞬间从冥想中惊醒。

“是的,我来提前想象一下气氛。”

于锋笑了。他无惧于自己声音激起的回响,仿佛特意要把它们填满整个场馆:“这怎么想象?”

邹远也笑了。他的脸已经褪去了青涩胆怯,他变得坦荡、谦逊,自信像隐约的光华流转在他全身。

“我会尽量想象得无限夸张,无限大,”他站在赛台边沿,望着空无一人的看台,撑开双臂,微闭双眼喃喃地说,“这样当真实来临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哈,不过如此嘛’,这样就会毫无压力了。——你要不要也试试?”

“我?”于锋哑然失笑,“算了吧,这个不适合我。如果现场最终的气氛不如想象得热烈的话,那我恐怕会很失望的。”

“哈哈,说得是。”邹远垂眼笑了起来,一盏射灯把明黄的光投到他身上,“你和我不一样啊。”

不远处音箱在放试音用的音乐,工作人员大概不熟悉他们乐队的历史,放的不是新百花作品,而是老百花时期的《蔷薇处处开》。邹远和于锋静静地听着。

蔷薇蔷薇处处开

青春青春处处在

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

蔷薇蔷薇处处开

他们与体育馆一同陷入沉默,只有灯光还在喧嚣。


张佳乐掀开壶盖。蒸馏水顺着壶盖边缘滴下来落到灶台上和地上,蒸气被压抑了许久,此时突然有了爆发口,一股脑儿急匆匆冲出水壶,在空气中四处盲目游走,很快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现状——够多讽刺。”他撇撇嘴把水壶盖盖上,于是那些蒸气又被压了回去,再无声息。他起身拿起一块西瓜咔嚓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问孙哲平:“合同你看完了吗?”

孙哲平在阳台上摆弄架子鼓,声音穿过鼓间显得飘飘渺渺:“没看。”

张佳乐气结。他三口两口吃完了西瓜,拽过毛巾胡乱擦擦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孙哲平啊孙哲平,他在心里叹息,你才是真朋克,我服了你了。合同连看都不看一眼,就不怕公司把你卖了?然而孙哲平异常认真的脸就在他面前晃,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给咱找的贝斯手你觉得怎么样?”

“叫张伟的那个?一般吧,很一般。”

“我也觉得一般,但至少他不总出错,比咱们以前在野场子里划拉来的强多了。”张佳乐大大咧咧往旁边的板凳上一坐,自我开导般继续说下去,“大孙,以后签了公司就不能太自我了,得听人家安排啦。”

孙哲平握着鼓槌认真考虑:“那就不签了吧。”

张佳乐被他气得快吐血。为了自由为了反叛可以丢掉饭碗,他想,孙哲平你是真的朋克啊。

没有人能向饭碗妥协,孙哲平最终还是签了合同。这是1992年的夏天,南方谈话带来的摇滚乐市场繁荣让百花乐队告别“地地下”时代,正式与唱片公司签约,进入公众视野。

凭借三部曲《百花缭乱》《落花狼藉》和《葬花》,百花乐队以其独树一帜的新古典主义重金属风格很快在中国摇滚圈中闯出了名气。拿《落花狼藉》举例,它的歌词来自李煜的一首《阮郎归》: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这本来是首哀婉的词作,与摇滚乐风马牛不相及;孙哲平却配以豪放粗犷的鼓点和旋律,再加上张佳乐沉郁冷峻略带嘶哑的演唱,碰撞出一种高级的反差感;甚至改写了“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一句的感情色彩,使之被完全镀上了百花特有的苍凉韵味。

鼓手孙哲平总穿黑T恤黑裤子,戴着一顶看不出颜色的迷彩帽,表情淡漠,看人时眼神仿佛出离人世。他没有张佳乐英俊,他单眼皮,剃寸头,气质单纯又混不吝;但在观众中他人气很高,想当他的“果儿”的姑娘能从西直门排到西单。他浑然不觉,一心想着他的鼓,连吃饭时都情不自禁用两根筷子敲打桌面,时常引来周围人侧目。

在《葬花》冗长的前奏里,孙哲平的鼓槌与汗水一起击打在架子鼓面上,张佳乐随节拍闭目摇晃身体,神情放松沉醉——他是为舞台而生的。在舞台上张佳乐是一簇行走的火,他的音色高亢又不尖厉,音质清澈独特,兼有少年的张扬意气和青年的沉静忧郁,既能演绎具有爆发力的重金属摇滚,又能把慢摇滚诠释得温柔轻快。

他们这种原始的、像野草一样疯长的音乐生命力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百花乐队有了很多拥趸——也叫“铁托”,这其中固然有摇滚乐发烧友,也有单纯为了赶个时髦的人。张佳乐一视同仁,在他的意识里,只要是为百花捧场的人就是他的听众,他有义务向他们负责。


孙哲平坐在床上剪指甲。

他很专注,这种专注让张佳乐想起了他打鼓时的脸。如果有人上去跟他开玩笑,他就会淡淡地说“别闹”。剪指甲也是打鼓的一部分,指甲长了就没法拿鼓槌,所以孙哲平要用同等的专注对待他的指甲。

“我不能打鼓了。”他平静地说。

张佳乐定定地看着他。月色下孙哲平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恐慌,有些脆弱,有些无助,从没有人见过他这样的脸。张佳乐觉得有点可笑,孙哲平啊孙哲平,这表情真不像你。你放得下一切也放不下你的鼓槌,可是现在你的鼓槌要背叛你了。

“睡吧。”张佳乐说。

孙哲平闭上眼睛。窗外的蝉声交织成混沌的节奏,那节奏让孙哲平想起了什么,又或许没有。月光洒在他身上也洒在他的梦土上,他的一只脚踏上了梦土,另一只脚还在游移。在游移中他听到了张佳乐的歌声,或者那不是歌声,是月光激起的涟漪,同蝉声一起荡开。

阿哥哟阿哥哟

月亮才到西山头

你何须慌慌地走

阿哥哟阿哥哟

月亮才到西山头

你何须慌慌地走

他的手轻轻地拍着孙哲平的肩,呓语般低唱着他们故乡的歌谣,嗓音清澈嘶哑,听不出任何摇滚乐痕迹。孙哲平是个“战士”,张佳乐不是。他骨子里是一个浪漫的人,他并不强硬并不拼命;但有时生活把重担一下子全扔到他肩头,他也能咬咬牙背负起一切向前走下去。

次日,百花乐队宣布鼓手孙哲平因手伤退出乐队,老百花双核时代结束。


1995年起,中国流行音乐行业走上了下坡路;唱片盗版猖獗销量下滑,演唱会门可罗雀入不敷出。在经历了整整两年的大爆发后,摇滚乐也进入了冰川期。

你们到底要什么?你们到底要什么?这个问题一字字捶打着每一个人的心。摇滚应不应该向商业靠拢,全世界都在议论都在挣扎,可最大的压力滑到了中国摇滚音乐人的身上。他们还没来得及从时代变局的混沌中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宣泄一切才华一切嘶吼,还没来得及从理想国的梦中惊醒,就被刀锋架到脖子上被迫做出下一步选择。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商业的齿轮马上就将碾过他们的身体。他们要么向市场妥协苟活,要么被时代的尾巴扫到角落里自生自灭。

孙哲平退出后,百花乐队在张佳乐一个人的勉力支撑下又出了两张专辑,但无论是从销量上还是评价上,它们都遭遇了滑铁卢。接连两次失败让张佳乐彻底怀疑起自己的音乐前途来。鼓手一个接一个走马灯似的换,没有一个能和上他的节奏,没有一个能叫他满意。他在午夜辗转反侧扪心自问:继续在百花耗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吗?

百花是他的女儿是他的母亲,是他的妻子他的情人他的神他的绊脚石。张佳乐不知道没有了自己的百花或者没有了百花的自己会不会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甚至不敢想象;但生活追在他身后音乐跑在他身前,他既不能被生活撵上,又不能不追着音乐跑。理想逼得太紧了,现实却叫每一个人窒息;他必须选一个向它妥协。

张佳乐在1998年夏天退出百花。


张佳乐退出百花乐队已经三年。出走霸图、转行爵士的他,仍然在被人们拿来跟新百花乐队比较。对其他任何一个音乐人来说,这种比较都是荒谬的、毫无道理的;但对张佳乐来说,这已经让他习以为常了。

记者在金曲奖颁奖现场亲眼目睹了他被观众报以嘘声、谩骂和饮料瓶,甚至被某个情绪失控的保安在他腹部打了一拳。当记者试探地提起这些事情时,张佳乐自己却很镇定。

“什么心情?我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面无表情地说,“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很从容地面对这些,但是事到临头的时候,我发现这并不是我想象得那么简单。”

沉默了许久后,他苦笑着补充道:“就好像我是一个叛徒。”

那天,霸图为张佳乐制作的他的第一张爵士专辑《浅花迷人》获得了三项提名,最终摘得最佳演唱类录音专辑奖。

典礼后的记者招待会上,张佳乐又被问到了很多敏感尖锐的问题。张佳乐情绪稳定,只是态度坚定地表达了自己对写好音乐的渴望。再次被问起退出百花的原因时,张佳乐的回答听起来很平静。他为之前不负责任的退出感到抱歉,对复出后却没有回到百花乐队同样感到抱歉,并没有说希望粉丝可以理解一类的话。

提问记者感受到了张佳乐的情绪波动,他追问张佳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为了音乐。”这是张佳乐的回答。

他并非没有挣扎。“有一次在演唱会上一个观众大声质问我,‘张佳乐,你为什么要走’。”他回忆,表情痛苦不安,“我能理解他们,我非常感同身受;但是不管怎么说,再也回不去了。

“甚至有人把我和新百花的于锋的演出视频剪辑到了一起。我很想告诉他们,那些只是一团泡影,是不值得留恋的,但是……唉。”

他的长相很年轻,只有在叹气的时候,那张脸才贴近他的实际年龄。

百花歌迷对张佳乐的怨念从未减少过。理解他的人有很多,但他们的声音却并不占上风;反倒是那些痛恨张佳乐的歌迷,存在感总是更加强烈。

而在本年度百花歌迷自己组织的一次评选活动中,他们最感谢的和最讨厌的乐队成员,居然都是张佳乐。

知名乐评人左宸锐评论道:“老百花的商业前途,完全被狂热的歌迷毁掉了。他们就像刺杀约翰·列侬一样断送了张佳乐的商业前途。不管公司在乎不在乎唱片销量,在乎不在乎乐队成员的名声,老百花都已经是舆论和市场选择的牺牲品了。

“张佳乐要的是音乐,音乐跟在哪个乐队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求一个音乐人‘从一而终’?为什么这种完全外行的情怀和论调会如此大程度地决定张佳乐的职业生涯?

“从那个时候开始人们就应该意识到,一个‘听众主导’的、‘市场选择’的、‘外行指导内行’的时代开始了,张佳乐和老百花就是夹在大陆原始摇滚生态和唱片产业商业化之间的牺牲品。”

对于这种说法,张佳乐一笑置之。

“我觉得无所谓谁对谁错,”他说,“不过我欠他们的——这是肯定的。”

摘自《张佳乐无情摧毁百花?》(《摇滚时代》2001年7月号载)


1998年张佳乐突然宣布退出百花乐队,在一片哗然中,邹远匆忙接任主唱。他的音域不宽,集中于高音区,且唱法平缓,接近民谣。百花歌迷积攒在张佳乐身上的怨气无处发泄,他们中的一部分冲进音像店大买特买新百花乐队的专辑,当做对背叛者张佳乐的“惩罚”;另一部分则愤怒地评价邹远唱得“不正宗”“不是摇滚”。

他就这样被“开除”出了摇滚。

当时邹远的精神状态很差,“压抑到几乎疯狂”。从默默无闻的学员到新百花主唱,他几乎是一夜成名。他成了一直被看好的希望之星,他成了承载百花未来的人,他成了可以取代张佳乐位置的人。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他。

邹远不是没有做过一夜成名的梦,但这个梦突然成真后,他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被丢到了漩涡中心,却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做。

他把自己关在录音棚,拼命学习张佳乐的唱法,甚至学习张佳乐的说话语气、行事风格。第一张专辑并不成功,销量在当年却一骑绝尘——很多听众不希望百花就此殒灭,他们通过疯狂购买专辑的方式支持百花、发泄情绪、报复张佳乐,唯独不是因为邹远。

乐队的新吉他手唐昊却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他具有侵略性的台风和扎实的技术让听众颤抖窒息,比起继续和令人失望的邹远合作,很多人幻想他能与已经退出的张佳乐同台,奉献一场张力十足的演出。

但幻想仅仅是幻想。次年,也就是1999年,唐昊宣布退出,而新百花乐队的公司找来了早已成名的鼓手于锋。于锋的加入让新百花乐队彻底找准了方向,同年他们推出了民谣摇滚专辑《花繁似锦》,从此走上了民谣摇滚的道路。

可笑的是,《花繁似锦》的销量并不很好:这支连续两年因为歌迷怄气而大卖的乐队,在渐渐拿出相辅的实力时,反倒因为竞争激烈被挤下了销量榜首。


2005年10月3日,北京海淀公园,第六届迷笛音乐节。

参考中国居民月收入水平,票价定为单日30元,四日100元。没有座位。观众支起阳伞或坐或立于草地上,气氛井然。

人群中有人挥舞国旗。

舞台由简易钢架搭成,音箱电缆凌乱。晚七点左右,新百花乐队上台试音。自张佳乐七年前离开百花乐队后,乐队由邹远接任主唱,整体风格从重金属摇滚骤然转变为民谣摇滚,搭上了世纪初摇滚向商业流行过渡的顺风车,一路低开高走。2004年,新百花乐队被评估为内地最具商业价值的乐队,这是张佳乐在老百花时也从未达到过的商业成就。

新老百花成员没有像人们希望中的那样撞车。孙哲平在退出百花后加入的视觉系乐队“义斩天下”在2日就已经登台,演唱他们最新发售的专辑《再睡一夏》同名曲;而张佳乐根本没有参加音乐节。

新百花乐队由邹远、于锋、乐队元老张伟、周光义、朱效平、莫楚辰和曾信然组成,演唱由邹远编曲、改编自顾工同名诗作的曲目《假如命运向你发动袭击》。

作为国内民谣摇滚先锋,邹远的音色并不具有太高的辨识度,这首歌曲调也很平淡,但台下的观众还是听得如痴如醉。他们中不乏当年因怨恨张佳乐而关注新百花、关注邹远的人,而现在,他们在为邹远的演唱动情落泪。

他们终于明白,过去的终究不会再来,勉强复刻的也永远缺乏过去的那种味道。他们所怀念的,有时并不真的是过去,而只是初见时的心情;这种心情,才是永远无法复制的。

第一次就是第一次,再来一次,那也是第二次,永远不可能是第一次。所谓时代交替,大概就是这样。

邹远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而于锋和他的架子鼓被安排在这支乐队的最中间。一串舒展的节奏敲响,邹远与于锋远远对视后又移开目光,微笑举起话筒。人群在他面前狂欢,他的眼神穿透了人群也穿透了时间,他坦然地望着所有尴尬痛苦狼狈不堪的过去,望着许多曾经迈不过去的坎想不开的事和放不下的人。

人海与他一同歌唱。

孤岛上你向每张远帆呼叫,

沙滩上你只发现自己的足迹。

怎么再卷入汹涌澎湃的浪涛?

怎样再演出紧张曲折的戏剧?

失望吗?孤独拖长着细瘦的黑影,

羡慕吗?那些在阳光下跳舞的情侣。

你等待吧,你要等待,

总有一天许多人会来挽你的手臂。


“好了?”

“好了。”

邹远放下双臂,睁开眼,望向于锋,笑了笑。

音箱里还在放《蔷薇处处开》。这首由1942年同名电影主题曲改编而成的、作于1997年的重金属摇滚,在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散发出了不老的迷人光辉。直到张佳乐的声音淡出,孙哲平的鼓点淡出,邹远和于锋才静静地走下舞台。在他们身后,歌曲的前奏再次响起。

蔷薇蔷薇处处开

青春青春处处在

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

蔷薇蔷薇处处开


天公要蔷薇处处开

也叫我们尽量地爱

春风拂去我们心的创痛

蔷薇蔷薇处处开


春天是一个美的新娘

满地蔷薇是她的嫁妆

只要是谁有少年的心

就配做她的情郎


蔷薇蔷薇处处开

青春青春处处在

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

蔷薇蔷薇处处开

北京工体空无一人。这是2007年6月27日,新百花乐队十周年演唱会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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