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鹰

一块牛排

“行不行啊老魏?该上了,再不上不让你上了。”

“妈的,急什么,赶着给你老子奔丧啊。”

魏琛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更衣室里炸开一片哄笑,愉悦而不怀好意;魏琛没有仔细追究其中的意味:那些跟他自己的心思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脱下了上衣。他的身上遍布肌肉,但不是十年前的健硕的肌肉。它们更像是黄土上的丘壑,一道一道勒在他身上,线条苍老,摇摇欲坠,似乎一场雨就足以让一切倒塌。有时他不敢看年轻时的自己:在过去的自己面前,他简直就是一个萎缩退化的废物。

椅子上放着他的拳套。“死亡之手”,那是它的绰号。他想起他曾经也被封过神,尽管他一次次被人打败,但他也曾经是个神。是什么把他拉下来了呢?时间。在时间面前,荣誉和努力,全部都是笑话。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戴上拳套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想着。

他挑起帘,走上前去,身后哄堂地响起夹着口哨的叫好声;也有人在嘘他,同样愉悦而不怀好意。一挑三啊老魏,别对徒弟手下留情啊老魏。他在这些态度暧昧的加油声中想起自己的所有失败,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在他眼前快进;他还记得每一次最后一击的痛苦,他被千百次瞬间的晕眩包围。

他大笑着回过头挥挥拳。他说,等着老夫一挑十,让这帮小年轻知道知道老夫的厉害。

帘子放下了。在震天的笑叫声里,在漆黑的走道里,他抬起胳膊虔诚地亲吻自己的手套。


“十,九,八……”

冷漠的倒数声中,魏琛拽着肮脏的围栏爬起,抹了把嘴角看向对面。喻文州赤裸上身,狼一样伏着腰盯着他。不到半分钟前他彬彬有礼地和魏琛握手,客客气气地感谢他对自己的教导;但十秒后徒弟干脆利落地把师父撂倒,淡淡地看着三十多岁的大龄拳手狼狈不堪地撞上围栏,在倒数快结束时才勉强爬起。

那么冷酷的职业态度,是魏琛一直都看上去有但一直都有不了的。

“行啊小子,”魏琛骇笑着说,“真狠啊。老夫要好好打了,不让你了啊。”

“老魏别怂啊快上!”

“干死他!干死他!”愤怒的人群对喻文州吼。

喻文州微微一笑,不答,身上的汗珠缓缓淌下来。

喻文州不是一个力量型选手,他的爆发力甚至比不上三十一岁的魏琛。正因如此,魏琛从不看好他,即使他是唯一一个用头脑出拳的人。后悔了吧?魏琛问自己,后悔当初小看他了吧?他差一点就要去说服喻文州放弃职业生涯,然而这个年轻人却站到了最后。

不仅如此,他还在觊觎魏琛的神位。

哪有这么快就能打倒他的。魏琛想起前些日子韩文清说过的话,“呵呵,小朋友们现在就想要改朝换代,还嫩点”。

他挺起身子,重复道:“我不会让着你了。”


“……七,六,五……”

押魏琛胜的人早已敛去看笑话的心思,焦虑地怒喝起来;而一小部分事先看好喻文州的,开始幸灾乐祸地大声挑衅。

“还让着徒弟呢老魏?”

“别打了,回家抱孙子去吧!”

魏琛蜷着身体试图站起来。他的目光扫过喻文州作为拳击手过于瘦削的身体,但他知道体力与肌肉已经不再是他的优势,而是劣势。喻文州的力量一直如此单薄,自己却已经从巅峰走下了八年。喻文州的力量不会再退化,而他的意识将一年年积累,直到超过自己。

他想起有人说他没有下限,为了胜利不择手段;而现在曾经那么开着玩笑夸奖他的人,全都站在这里,等着喻文州一拳揍得他爬不起来。风格猥琐也无所谓?那也得赢了才行啊。他垂下眼睛苦笑起来。

喻文州站在对面,淡淡地看着他爬起来。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他的武器不仅仅是拳,他的头、他的肘、他的腿、他的脚都有可能成为掣肘。即使他不会用这些击打他,但是叶修说过,“没有打出去的拳才是最可怕的”。此时此刻,魏琛甚至幻想自己能变成那位不败的斗神。

他实在输不起了。

但是谁说他要输了?他不再抱半分轻敌,不再允许自己心存半分懒散。他倒要看看,自己是不是老得不可救药,是不是眼光太差差点扼杀一个好苗子。

“来吧小鬼。”他无声呐喊。


“……四,三,二……”

他确实是老了,魏琛惨笑着想。

喻文州的每一步用意,都能被他看清,但他什么反应也做不出。他太慢了,明明想要变向,拳还是照着原先的轨迹挥了出去;下一秒他就被喻文州击中腰侧,横飞出去。喻文州的反应,令人绝望得快,毕竟他还年轻。

叶修曾经这样评价喻文州,“你要也有了这样的力量,我们还有得混吗?”,说得很有道理。他对魏琛是全面压制。

魏琛清楚,现在已经不是轻敌的问题了。也许开始他的确心存轻视,但这点轻视,早被三拳轰得烟消云散。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拼尽全力,爆发。

他费力地站起身来,眼前金星直冒。这位征战八年的大龄拳击手,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力不从心过。他的状态下滑加剧了他的经济赤字,他的财产危机加速了他的衰老。没有人为他设计科学的锻炼方式,没有人帮忙延长他的职业寿命,他就只靠着一副拳套站到了今天。

他看看手上的拳套,而喻文州在对面耐心地等着,对周围一切“干翻他”的叫声都充耳不闻。也许这算是对魏琛的尊敬,又或者是嘲讽,更可能只是冰冷的职业态度;但魏琛知道,自己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打败他。

一个不能再老的老将,此时抛弃了一切尊严,像个新人一样,去不顾一切地挑战他的有重大缺陷的徒弟。魏琛一拳挥了出去。他把所有的自信、名誉、荣耀、甚至前途,都押在这一拳上。他告诉自己,如果还不能打倒对方,那他就再也不打拳击;如果他能,那他就站到最后,站到他再也不能,为止。

姿势难看又怎样,没有什么可嘲笑的。他已经把他的一切,都赌上了。

魏琛不相信奇迹,魏琛却渴望奇迹。拳送出的那一刻他想,故事里的主角不都是这样吗?被人骑在身下揍,被人打得体无完肤;但是最后,他们不是都会再次成为最强的人吗?

前辈可是很可怕的啊。他在心里对喻文州说,也是对自己说。前辈可是很可怕的啊。

他不信自己会被扳倒,一蹶不振。他赌这一拳,魏琛胜。


“一……零。”

如果奇迹真的能发生,它就不叫奇迹了。


魏琛蜷在角落里狼狈地干呕。他没能站起来。

整个的世界是一个玩笑。整个的世界在他眼前崩塌。喻文州静静地站在那儿,身边无数的叫声吼声铺开。一切都完了。他是失败者。一切都完了。

魏琛只想一拳闷在喻文州腹上。

“你过来。”他瘫在栏杆边,有气无力地勾勾手。

喻文州走了过来,睥睨着他。刺眼的灯泡在他身后把光炸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打得不错。”

魏琛并没有偷袭。他虚弱地夸奖了一句,似乎不过是表扬他的常规练习。他解下拳套,仔细缓慢地为比他还高的徒弟戴在手上。死亡之手。他的手微微抖着,但他的神情专注而神圣,犹如老国王为王子加冕。

在快把房顶掀翻的叫骂声中,他说:“我得把位子让给你了。”

喻文州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在他的手指边,一个时代,永远地过去了。


魏琛点起一枝烟。

他不应该抽烟,但这已经无所谓了。来的时候他只带着一个袋子,里面放着他的拳套。而现在,他两手空空地走回去。说是回去都太抬举,他暂时还没有个目标。

明亮惨白的路灯光毫不留情地照着他,像是拳击场上的灯泡,像是他经历的每一个Sunday punch,生生把他打进地狱。

给了他最后一击的人此时站在他身后。

“魏前辈。”喻文州轻声唤。

“你过来干什么。”魏琛埋着头,蹲在路灯底下,灯光照得他每一处旧伤都隐隐作痛。

“我……”

“你不用管我,我已经习惯了。”魏琛靠着灯杆,头也不抬地说。习惯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被打败;心里的激愤并不能转化为力量,这么多年来他就怀着一点点希望让自己一次次失望。

今天他终于绝望了。

喻文州叹了口气。他好好地穿着T恤,单薄的身躯让他看上去就像个大学生。他蹲了下来,看着仍然埋头臂中的魏琛。

每个人总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他无法接受自己再也不能打了而已。而打败他跨过他取代他的自己,又能说什么。

他也不想让他离开拳击场。但是很不巧,如果他想开始,就必须让他结束。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明白。”魏琛闷声说,“小子……我不怪你,我明白,但我就是难受。”

“我懂。”喻文州轻声说。

魏琛苦笑了几声。他说:“我不适合干这个,我放不下。”

他们不一样,魏琛可以就因为输给喻文州而结束职业生涯;而喻文州明明希望拥有“死亡之手”的是魏琛,却也不会把那副拳套再还给他。也许魏琛说得对,他的确不适合干这个,尽管他曾经那么强。

他最好是作为他的延续,在拳击场上继续站下去。

一枝烟烧完了。魏琛回过神来,碾灭了烟头,看着喻文州,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身上被对方打到的部分都在抽痛。魏琛随意挥挥手,独自走向夜色黯淡的路的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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