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鹰

轻狂年代

义斩电声乐队在一家会所里迎来了他们的首场演出。

台下人并不多,大都西装革履,油头梳成一个稳妥的三七开。包厢却爆满,从一楼往上望去,每个包厢里都坐着人,偶尔从帘子后面露出一个光鲜的裙角,像孔雀的尾巴一扫而过。

节目单印得很华丽,特殊的是最醒目处并不印曲目名称,而是印着乐队成员的名字。楼冠宁,电子合成器;顾夕夜,萨克斯;邹云海,电贝司;文客北,电吉他;钟叶离,电钢琴。字号全都放得大大的,唯恐人看不见。选曲呢,则是一些烂大街的曲目,早八百年被人玩过的。这样的乐队,不要说出名了,能不能达到演出水准都成问题。

但是很显然,乐队的成员并不在意。他们可能没卖出几张票,甚至可能今天到场的所有人手里都是他们发的赠票。因为他们这种人玩乐队不图出名,不图营利,更不在乎音乐;为的就是高兴、爽。他们乐意。

之前钟少听说楼冠宁要组乐队,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你不是吧?你们玩真的?!”他要笑死了,“老楼,你唱歌还跑调呢,就别组什么乐队了吧!”

黄少天唱歌也跑调,楼冠宁忿忿地想,碍着人家当竖琴演奏家了吗?

钟少这人也真是烦,演出前一天给楼冠宁打电话,问他:“我听说你在到处送票,是不是一张票都没卖出去啊?”

楼冠宁反驳得没什么底气:“怎么可能。”

他们确实卖出去了,但只卖了一张。楼冠宁心虚地看了看会所那边给他发来的消息,基于保密原则,只显示了购票人的姓。普通票,十排01座,张先生。

他自己也挺纳闷:“这是谁那么吃饱了撑的?”


吃饱了撑的的张佳乐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他不停地看表,身上穿着一件不怎么新的黑衬衣,因为热,领口的扣子一路解下去。辫梢扎在脖子上,蹭来蹭去的,有点痒。

开场时间比节目单上迟了十几分钟,没人在意,除了张佳乐。他皱起眉,想起冯宪君常念叨的一句话来,“救场如救火”。那年百花演出,孙哲平在后台突然犯了手伤,手腕一动,汗珠就顺着额头流下来。眼看演出就要开始了,张佳乐临时给苏沐橙打电话,叫她过来替孙哲平弹钢琴。在等待苏沐橙的几分钟里,张佳乐自己跑上舞台,来了一段长达五分钟的架子鼓solo。他英俊的面部线条在灯光照耀下愈加深邃忧郁,手臂青筋凸现,汗水沿脖颈缓缓流到黑色T恤上,洇成一片更深色的印记。台下的观众被热情的鼓声挑起了兴致,激动地鼓掌喝彩;张佳乐握着鼓槌朝台下微笑点头,心中如坠冰窖。

那是百花乐队的最后一次演出。那个夏天,孙哲平从央音毕业,他们从此失去联系。

……还想那些干什么呢,张佳乐自嘲地摇摇头。楼冠宁他们几个小子,有钱,有背景,平视诸侯,又不怎么内行,是最理想的合作者。他们能给孙哲平位置,给他钱,给他舞台。百花能吗?不能。义斩是孙哲平最好的归宿,他没道理再想一些有的没的了。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大孙,”张佳乐轻轻地自语,“你认了吗?”


张佳乐从面试教室出来的时候心灰意冷。

央音的考试异常繁琐严苛,分初试、复试和三试,除考察专业和乐理外,还有面试环节。张佳乐在附中无法无天傲视群雄,一进面试教室,却被迎面一字排开的三个老师削没了气焰。一个老师问他:“你对音乐怎么理解?”问得张佳乐哑口无言。他用余光盯着最左边老师的蓝紫色挑染长发看了半天,嘴里胡乱说了些自己也不明所以的玩意。直到面试结束走出教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搞砸了。

“气死我了。”他蔫头耷脑向外走,越想越觉得前途渺茫。还不到夏天,操场上太阳已经毒辣辣,照在他那刚留起来没多久、丑得不行的中长发上。他感觉走不动了,索性躺在操场上,接受太阳无情的拷问:你对音乐怎么理解?

烦死了。他把手覆在滚烫的草皮上,无意识地敲打着刚刚专业考试时的节奏型。你对音乐怎么理解?啪、啪啪啪啪、哒哒哒哒哒哒咣——

“你的技术看起来不错。”

张佳乐大惊,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刺眼的太阳底下,剃着平头的大男生向他伸出一只手,笑得青涩又混蛋。见张佳乐愣愣怔怔的,他补充道:

“要不要和我一起来个组合?”


现在张佳乐回想起那一天,总觉得就像一场梦。十八岁的夏天更像一场梦,他们两个都顺利拿到了央音的录取通知书——现在想想,也许那句“你对音乐怎么理解?”并不是什么试题,只近似于一个威吓、一句谒语、一种下马威,好吓退误闯音乐殿堂的胆怯者。他们在学校门口找了一间出租屋当做琴房,每天琴声鼓声不绝于耳。楼下的人嫌吵,愤愤来踹他们的门;他们俩躲在屋里,自知理亏,不敢吱声。楼下的人敲不开门,骂着街离去;他们俩对视一眼,忍着不笑出声来,仿佛共同分享一个秘密。

那时候他们太年轻,不懂什么叫落魄,不懂什么叫老去。孙哲平弹琴尤其用力,像与那八十八个琴键有不共戴天之仇。张佳乐在房间里堆满了鼓,大军鼓小军鼓架子鼓定音鼓,咚咚咣咣,吵得人心脏跟着早搏;他穿梭其间,眼神桀骜,汗水淋漓,浸湿身上穿的T恤衫。

他们偶尔会叫来其他玩乐器而没考艺术学校的朋友,一同陶醉在粗糙而热情的音响里。除此之外,孙哲平没有太多爱好。他不像张佳乐尚有心气鼓捣头发,他对一切都很漠然,包括衣食住行,包括别人看他的眼光。

孙哲平对音乐的爱异常纯粹,他不在乎自己吃什么,不在乎用什么洗头水,他把一切挑剔和计较全用在了音乐上。每晚睡前他会搽护手霜,眼神异常专注,配上他略微粗犷的外表,那场景叫人毛骨悚然。要是他摔了跤,他宁可用脸着地,也不敢用手撑一下。有时候他用一块深紫色丝绒布很小心地擦他的钢琴,那种眼神是注视爱人的眼神。孙哲平没有爱人,但如果有的话,他的眼神就该是这样的。

那时候多好啊,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进了央音他们俩不在同一个宿舍楼了,租的房子也退了,但他们还是天天见面,天天一起排练。张佳乐有时候跟孙哲平抱怨导师、同学等等,或是倾诉自己的迷茫和伤心事。而孙哲平总是那么淡定地坐在钢琴前,眼睛里带着一点笑意,望着他,说:“会好的。”那眼神只比望着钢琴时淡了一点点。

……可现在,那么专注那么认真那么玩命的孙哲平,不能再弹琴了。


孙哲平在敲架子鼓。

他穿着一件洗得掉色的黑T恤,上面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印花,与整个乐队的着装格格不入。他自己却还是毫不自知似的,坐在乐队的最后,淡漠地敲着架子鼓,脸上的表情接近于没有,手势收敛克制,似乎是研究出了一种养生打法。

张佳乐对架子鼓再熟不过。他真想问问孙哲平,你敲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你不是央音毕业的吗?你不是弹钢琴的吗?怎么就心甘情愿跑到这种十八线乐队来当一个三流鼓手了呢?

其实他知道答案,但他选择忽视。有时他宁可把这些问题扔到孙哲平眼前,再由他用锐利直率的回答刺伤自己。就像孙哲平得了腱鞘炎之后他问他:大孙,你的手要是真坏了怎么办?孙哲平淡淡地瞟他一眼,回答:那就不弹琴了呗。

其实他知道,真坏了怎么办?那就不弹琴了呗。可他拒绝去想。有时他深恨孙哲平如此犀利,总把他抱有的一切幻想扎个粉碎。但其实他都知道,不过是幻想而已。就像节目单上印着孙哲平的那一行,张佳乐不是没看见,可他不去看,任由手心的汗水在那行字上晕开。


张佳乐有无数缺点,缺点之一就是感情太过充沛,常进入自己的世界,用忧郁使物我两隔。他没注意到台上的灯光变了,而楼冠宁拿起话筒,一本正经地讲了几句话。

“感谢各位到场支持我们义斩乐队,”他的语调把演出搞得像企业年会开场前的领导致辞,“各位也知道,其实我们几个人不是科班出身,组建乐队完全是出于兴趣。但我们中间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我们乐队的鼓手,孙哲平前辈。”

孙哲平置若罔闻,眼神都没往台下瞟一眼。张佳乐猜他在走神,在仔细回想刚才那些鼓点。楼冠宁把孙哲平夸成了一朵花,最后才表明意图:“我们请来了一位神秘嘉宾,来和我们一起演奏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

台下鼓掌,张佳乐才从回忆中醒来。“神秘嘉宾”是谁?是我吗?他恍惚地想,不会就是我吧,可大孙没跟我说过这事……

“天哪,这不是那个谁吗?!”

“叶修?”

“对,叶修!他为什么会来?他不是指挥吗?”

张佳乐彻底傻了。他坐在台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孙哲平绕过架子鼓,坐到电钢琴前;而叶修从后台款步走上台来,淡淡地笑着,走到了架子鼓的位置。

“全疯了。”张佳乐喃喃自语。

钟叶离站到话筒边。她个子高,声音略低,气质独特,是那种唱摇滚的坯子。叶修垂眸敲起节奏,孙哲平砸响键盘,钟叶离的歌声穿透空气,一路炸开。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

在他生命里

仿佛带点唏嘘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

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孙哲平的表情依旧淡漠,可他似乎找回了往日的神采。他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耀眼,短平头在黄灯下泛着一种铜丝般的光泽。手指疯狂地在键盘上敲击着,不管不顾,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能够恣意轻狂的年代。

完了,张佳乐想,我想哭,我不能哭,这儿有这么多人看着,一哭我的光辉形象就碎一地了。他真顽强,直到演出结束了走出会所,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孙哲平已经不见踪影。他熟悉这一点,孙哲平不爱谢幕,他宁可坐在后台喝汽水。他不敢喝酒,怕喝酒麻痹神经,几十年后手会抖。他还想着几十年后的事。

“再见吧。”他说,不知道是在跟谁说。

叶修朝他迎面走过来。“哟,是你啊。怎么样,我们演得挺好的吧?”叶修问。

“很好。”张佳乐说。

“哭了没?”

“你滚!”张佳乐没哭,他佯怒地笑。他还是那个打针时拼命忍住眼泪的小男孩儿,又勇敢又坚定,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变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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