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鹰

蝴蝶

蓝河回去的时候,凭本能感觉到身后一阵骚动。他警觉地回过头,却什么都没看到。然而他并不敢就此放松警惕,而是谨慎地走了几个位。视角内仍然什么都没有,但是他隐隐感到了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而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无声而迅疾地向他袭来——

“410是吧。”有人砰地推开门,“我是新来的,叶修。”


蓝河怒道:“停!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有这么怂吗?!”

雷鸣电光住了口,疑惑地看了蓝河一眼:“这不是真实情况吗。”

“算我求你,”蓝河压低声音诚恳道,“不要看见妹子就满嘴跑火车,尤其不要在践踏我尊严的前提下满嘴跑火车行吗,雷鸣电光同志。”

雷鸣电光眼睁睁看着知月倾城被蓝河逗得咯咯直笑,一探身子瞪蓝河:“演义你懂吗,演义!再说老叶当初来的时候你不也吓得不轻差点纳头就拜吗?!”

蓝河支吾半天,说我当时不是耳朵上火听成叶秋了吗我,谁知道是叶修。

他们两个互瞪几眼不情不愿移开目光,就见故事主角叶修坐在旁边叼着吸管呵呵一声,说:“让你失望了哈。”

蓝河的仇恨一秒转移到新室友身上,一脸残念夹着面条,说兄弟你要是叶秋多好,叶秋啊!让我也尝尝跟大神一个寝的滋味。

叶修骇笑:“叶秋也没有这么好。”

话没说完蓝河就打断了他:“总比叶修好。”

叶修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倒是。


蓝河作为一名大三生,平日里打打游戏刷刷题,当一名安静的学霸,谁也想不到他居然同时是黄少天和叶秋的粉丝。

“我问一句,”系舟代表蓝溪阁全体成员问出了他们的心声,“这两个人除了都在电竞社都是大牛之外……有什么共同点?”

“要共同点干什么?”蓝河反诘,“能吃吗?”

“好好好,”叶修窝在笔记本前敷衍地鼓起掌,“说得对。”

他突然出来刷了个存在感,一时间寝室里另三个人都有点懵。蓝河反应快,想起叶修自称是名研究生,这家伙看上去也老大不小的了,说不定——

“叶学长,”蓝河正色道,“请回答我三个问题。”

叶修做个手势,那意思你问吧。

蓝河款款开口:“见过叶秋吗?”

“见过。”叶修手上操作不停。

“哦?”蓝河有点兴奋,“他多高?”

“……”叶修似乎努力想了想,“一人来高。”

蓝河怒道:“人可不一人来高!”

“嗯!”叶修赞同地点头,耳麦一晃一晃。

“……”蓝河简直没脾气,又问,“长什么样?”

“长什么样……”叶修心不在焉重复一遍,在蓝河崩溃前慢悠悠抢出一句,“……两只眼睛……一张嘴……”

“一个叶秋一张嘴,两只眼睛两条腿。”旁边雷鸣电光接话。

叶修颇为赞许:“扑通一声跳下水。”

蓝河怒不得发,咬牙道:“你能正经点儿回答吗?”

叶修正经地看他一眼:“呵呵,我提醒你,这已经是第四个问题了。”

“……”


后来多亏系舟及时把话题向正常方向带去。在看似旁敲侧击不动声色实际早被看透动机的一番对话中,叶修学长坦白道,他之所以被无情地逐出研究生宿舍来到人民大众中间,是因为上周在寝室里抽烟,不慎点燃被褥,写了两千字的检查后,被迫搬了过来。

“……”系舟想了半天,“学长你是叶秋的粉丝?”

“我为什么是他的粉丝呢?”叶修不解道。

“那你为什么要抽烟?你不是因为那天他退社了,一难过才抽的烟吗?”

叶修想想:“那天躺床上抽,确实有这个原因。但是我抽烟跟这没关系啊!我每天都抽的。”

“每,天,都,抽。”三个人艰难品味其中含义。最后还是宿舍长蓝河说:“寝室禁烟。”

“没有这一条吧?”叶修问。

“我们寝自己的规定。”

“你不是开玩笑吧,”叶修微笑道,“没有烟我怎么写论文?”

“我们寝室不想被烧。”蓝河笃定道。

“那论文呢?”

“这个好办,”雷鸣电光搂过蓝河,“蓝溪阁倾情推荐,高级代练蓝河。代点名代签到代打代考代相亲代写情书代写论文,一天五十四菜一汤即可,还包邮哦。”

“兄弟你学什么的?”蓝河理智道。

“材料,辅修数学。”

“辅修数学……牛逼啊。”蓝河感叹道。

“等等,叶秋不也是学材料的吗?”系舟说,“这么说来,你跟他应该挺熟的?”

叶修盯着电脑屏幕,深沉地酝酿半天,最后郑重地开口道:“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

“不信。”三个人异口同声。

叶修面无表情:“其实你们毛概快迟到了。”

“卧槽!!”蓝河系舟和雷鸣电光大吼一声,拎起书包瞬间消失。

叶修点上一枝烟,点开了word。他靠在椅子上闭着眼吸了很久的烟,最后才把双手放在键盘上,键入了第一行字。


听到楼道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笑声时,叶修从容地存盘,关word,开excel,继续打字,一气呵成。

“哟,老叶没课啊!”雷鸣电光进门就嚷。

“学长在哪边上课?离这儿近吗?”系舟问。

“挺近的。”叶修说,“你们仨都是理学院的对吧?”

“没错,”蓝河简单介绍道,“系舟、雷鸣电光和我都是学化学的。”

叶修问他:“你们这些称呼……是网名吧?”

“啊,对。”蓝河有点不好意思,“平时副本里都用网名称呼,干脆就都叫网名了。”

叶修点点头。雷鸣电光就问他:“兄弟玩荣耀吗?”

“玩。”

一提荣耀,几个人都来精神了。蓝河挺自信地邀战:“来一把?”

叶修似乎是要答应,刚要点头却苦笑了,说:“我没有号,也没有电脑。”

雷鸣电光指指叶修的笔记本:“这不是电脑?”

“配置太低,开excel都费劲。”

三个人细细打量叶修的笔记本,样式是很早很早以前的,少说也得有十年了。此时不过是运行着excel,声音就跟洗衣机似的,嗡嗡轰响。

几个人暗暗抹了把汗。雷鸣电光却又找到了新的槽点:“你没有号,还说会玩?”

“以前有个号,送人了。”

“你倒是挺大方。”蓝河说。他是那种容易对用久了的东西产生感情的人,也知道建一个账号要投入多少心血,自然觉得可惜。

叶修又苦笑,说:“是太大方了。”

“那你一般都……怎么登游戏?”蓝河问。

“去网吧,或者用学校的电脑。”叶修说。

蓝河笑道:“那就从头开始呗。”

“从头开始……”叶修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

“兄弟干脆加入我们在荣耀里的公会吧,”系舟半开玩笑道,“化学系这边组的,叫蓝溪阁,我们几个可都是公会的‘高层’呢。有兴趣吗?”

叶修听了,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张账号卡,沉默地把玩着。

“这个……不好意思。”最后他说,“恐怕最近学业任务重,打不了荣耀了呢!”

“啊……可惜了。”系舟客气地说。他一低头看到叶修手里的账号卡,仔细打量了几眼,惊讶道:“这个……难道是首版卡?兄弟你玩荣耀几年了?”

“唔……”叶修努力想了想,“从进校开始,快九年了吧。”

“牛逼。”几个人赞叹完了,又想到这人在学校已经待了九年,怎么也得是博士生了吧?

“啊,对,今年博士生毕业。”叶修承认道。

“学长,”三人真诚道,“大学长。”

叶修笑了笑,没说什么,也不再理会,坐回电脑前,慢悠悠地录入excel。蓝河看了一眼,全是实验数据,密密麻麻,看得他头晕。

这个人……蓝河望着那个背影,一时无话可说。


“来了个博士生?”

蓝河点点头继续抄笔记,旁边的梁易春皱起了眉。

“他为什么跑本科生这边住着来了?”

“抽烟,把被子点了。”系舟小声说,“博士生那边都是单人间,估计给他分本科这边,好让室友盯着他。”

“他在这边还抽吗?”

蓝河摇摇头:“暂时没有。昨天告诉他了,寝室严格禁烟。”

梁易春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思政课,一群人凑在一起,教室里声音几乎盖过老师。旁边入夜寒就问:“牛逼吗?”

蓝河想起那堆数据:“看着挺大牛的。”

入夜寒感叹道:“以后靠他了啊!”

很无心的一句话。梁易春却又沉思了一会儿,低声对蓝河说:“跟他搞好关系,社团里可能会需要他帮忙。”

“唔……”蓝河迟疑一瞬,还是点了点头,“好。”


大三的课不算太多。下午蓝河他们三个一起回了寝室,正好赶上叶修也在。叶修一抬眼看见是他们,淡淡地问道:“有活动哈!”

“对,”蓝河趁机说,“化学社例会。”

“哦,挺不错的嘛!”叶修夸奖了一句,继续飞快打字。

蓝河看他没有什么兴趣,也不好接话,笑了笑没再言语。雷鸣电光这个时候倒是开了窍,一掏手机,点了几下,大声汇报道:“部长,刚才社长说了,让你准备明天实验室开放的事儿。”

蓝河心知兄弟是在帮自己,也没去吐槽他演技浮夸,说了声“知道,谢了”。他目光扫过叶修的时候,看见叶修的眼风也过来了,在自己和雷鸣电光身上一转,眼里带了点笑意。

蓝河让他这一点笑给愣住了,就听见叶修坦然地问道:“这周是社团展示周哈?”

蓝河疑惑他怎么会记得,说了声对。

“需要帮忙叫我。”叶修说,然后继续回头打字。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关键时刻还是系舟沉着,笑道:“到时候就麻烦师哥了。”

叶修摆摆手:“应该的。”


梁易春这个化学社社长当得还是有几分魄力的。社团展示周上,安排了PPT跟几个节目,压轴是化学实验表演。

社团这边都是本科生;大四的叫不来,大三的做实验还不利索呢,更别提在众人面前表演。现在有了叶修,梁易春算是翻身农奴把歌唱,面对节目一出一大把的舞蹈社话剧社电影社社长,也算抬得起头来了。

他当然还是有点不放心,社团展示前一天晚上,到了叶修住的410寝室,想让他跟着排练一遍,看看效果。叶修挺无所谓,饭盒一收笔记本一盖,抹把嘴就走。路上问梁易春:“你是社长吧?”

梁易春说是啊。

叶修面朝傍晚的新月,光明坦荡地说:“叫我做实验,可不能白做哦。”

梁易春当然懂,笑道:“那是自然的,演完了请师哥搓一顿。”

“不不,”叶修断然拒绝,“不用请我吃饭。你们的实验室,我想借用。”

梁易春眨眨眼睛,说这简单啊。用多少天?

叶修略一沉吟:“这个学期吧。”

梁易春愣在原地。叶修还要补上一刀:“节假日也用啊。”

说完他继续走,走了几步一看梁易春没跟上来,回头跟他喊:“走啊,怎么不走了?”

“师哥啊,”梁易春刚刚从僵直状态中醒过神来,“这个恐怕……不行……”

“嗯?为什么?”

梁易春也不知道这人是真不懂假不懂,苦着脸说:“药品跟仪器都是学校的,师哥你一用一个学期,叫我们怎么往上面交代呢。”

“哦,这个啊。”叶修了然地笑笑,“你放心吧,药品我自带,仪器万一摔了我赔你新的。我就住410,又跑不了。”

说完又教训梁易春:“堂堂化学社社长,还在乎这点小节?太财迷了啊。”

梁易春都快疯了,这么说还是自己的错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又细细过了一遍前因后果,明白了。这叶修,玩得好一手将计就计;这么说都抬举他,简直是趁火打劫。谁叫社里现在缺他不行呢?梁易春只好打碎槽牙和血吞。

两个人进了实验楼,刚一上楼,只见化学社全体社员夹道欢迎,四位部长站在最前。看见两人进来,人群爆发出意味难辨的呼喝:“欢迎大神!”

叶修倒不跟他们客气,挥挥手:“大家好啊。”回头就跟梁易春说,“其实不用排练,明天直接上就行。”

梁易春不咸不淡地说:“这不也让我们见识见识吗!”

叶修笑笑,没说话,轻车熟路进了实验室。

“靠,很嚣张哈!”活动部部长笔言飞小声说,引起一群人附和。灯花夜是急性子,扯住梁易春就问:“这人行吗?别搞砸了!”

梁易春淡淡地看他一眼:“胡说什么,快进去。”

叶修占了第一排中间的实验台,早就摆弄开仪器了,周围围了一群人。他眼光淡淡地扫过每一个试剂瓶,看见实验部部长蓝河过来了,平淡地打了个招呼,问:“做哪个实验啊?”

“漂亮点儿的吧,”蓝河也有点思路,“喷泉实验,再来一个互动性质的。”

蓝河说完就感觉自己的语气像是在饭馆点菜。叶修也挺配合,说了句“好嘞,稍等”就忙活起来。

他找蓝河要了个大号烧瓶,硕大无朋,据说是化学社镇社之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医用手套戴上,开始制氨气。现成的氨气也有,梁易春没让蓝河拿,意思是趁机看看叶修的实验操作到底怎么样。

喷泉实验的原理特别特别简单,初中生都懂;但是实验不好做。梁易春还要大场面,要用最大号的烧瓶,那就更不好做了。让酚酞水溶液喷上去很容易,但是要喷得华丽,喷得大气,喷出风格,喷出水平,尤其还得一次成功,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个把握。

叶修戴着手套的双手灵活异常,修长的手指敏捷地抓起药匙、广口瓶和试管,飞快地混合药品,又稳又准,一粒不漏。他直接开了酒精喷灯,对准试管底一通猛烧。制出来的氨气也不费事去收集,直接通进烧瓶里,弹簧夹一夹,什么事没有。

烧着还得说两句:“连氨水都没有哈?”

蓝河看了梁易春一眼,答道:“没有。”

“呵呵。”叶修头也不抬,眼神往上一挑,睨了蓝河一眼,翘起嘴角笑了笑,接着低头做实验。

蓝河无语,看来他们这点小心思全被别人看穿了。他转移注意地叫道:“火太猛了!试管烧不化吗?”

“化不了。”叶修说,往烧杯里配酚酞和水。用量连想都不想,直接倒,连量筒都没用。氨气味儿不好,周围人倒闻不太见。蓝河又有点紧张:“氨气出不来吗?不用验一下?”

叶修笑了笑:“放心吧。”说完不一会儿关了火,打开通风口,又过一会儿撤了制氨气的装置,堵上胶塞,把弹簧夹轻轻打开。

“哇!”

水瞬间变成粉红色,猛然从导管里流泻出来,周围人齐声惊叫。叶修笑了笑,退了一步靠在身后实验台上,淡淡地看着粉红色的“喷泉”。

大家齐鼓掌:“牛逼牛逼。”

叶修摆摆手,笑着,没说什么。

雷鸣电光混在人群中,感觉十分钦佩。灯花夜上去就拍肩:“哥们儿厉害啊!失礼了失礼了。”

叶修说:“没关系。”看上去是真的没关系。


最后人都散了,蓝河不能走,留在实验室收拾东西。叶修不知为什么也没走,遛来遛去的,活像领导视察。

蓝河这会儿对叶修存了点敬畏,说话也慎重了点,想了想问他道:“我听大春——就是我们社长说,师哥你要用这边的实验室是吗?“

叶修停了脚步看着他,点了点头。

“呃……研究生那边不是也有吗?”蓝河小心斟酌词句,“师哥你以前的实验室也可以用吧?”

叶修了然地笑了笑,不知为什么蓝河觉得自己的内心在他面前暴露无遗。叶修站在实验室另一头,反问他:“我为什么会来410?”

“嗯……抽烟,受了处分。”

昏暗的日光灯驱不尽夜色,叶修的脸半明半暗,似乎是有一点沉郁。蓝河有点惊讶,不知那点沉郁因何而起。

“所以啊,”他说,“我受了处分,回不去了呢。”

蓝河眼睁睁看着叶修又恢复了平时坦然的神色。不知为何他突然有冲动好言劝慰——对方明明没有露出哪怕一丝忧伤。

他草草说了句“是吗”,继续低头忙自己的。抽烟,点燃被褥,受处分,换寝室,禁实验室;没经历过也没听说过。虽然逻辑一切正常,但蓝河总觉得事不至此。

他只好说:“师哥,你别听大春的,试剂随便用啊,实在不行我替你掏钱。”

叶修有点意外地看着他,随即就笑了,摇摇头,不再说话。

整理实验台,不过几分钟的事。蓝河洗了仪器烘干了,叶修还在,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走吧”。两个人就一同出去,顺手按灭了电灯。

总得有九点多了,整个楼一片寂静。叶修揣着口袋,脸上无喜无怒。他们走到楼道口,一边下楼梯,蓝河忽然听见叶修说:

“你们的试剂,我不是不愿意用,我是不能用。”

蓝河不明其意,扭头看向他。叶修不知从哪摸出半支烟叼在嘴里,也不点,慢慢地说:“如果被人知道我在这边的实验室,那我就真的做不了实验了。”

蓝河停了脚步,靠在扶手边吃惊地看着他。叶修从他身边抹过,直下到次一层楼梯才停下,抬头懒懒地问:“想什么呢,走啊。”

“你……”蓝河下了几级楼梯,盯着叶修,“你这是……得罪领导了?”

叶修嗤一声笑笑,说:“是啊,得罪了。”

蓝河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他。叶修淡然自若,但越是这样蓝河越替他难过。他不知道这个人经历了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像一只蝴蝶,划着难以捉摸的轨迹飞来;停多久,会不会飞走,都如它行迹般,无处可想。

蓝河下意识想要追上他。他跑了几步,真的追上了,却又无话可说。直到下到一楼,要出实验楼了,他才想出话题。

“师哥……只有喷泉实验还不行,还需要一个互动实验呢。”

叶修掀开门帘,一边点烟一边笑道:“知道了,放心吧。明天再给我准备一瓶过氧化钠。”

蓝河不明所以,答应了。

校园里一片寂静,路灯隐在树影里,把叶子染成金色。蓝河呵着凉气,心里不知为什么有点雀跃。他低声说:“明天就是社团展示周了呢!”

叶修叼着烟,脸色柔和,没有说什么。

“对了师哥,能加一下我们社团吗?”蓝河突然想起来,“节目名单要往上面报,不是社里的没法交代。”

“哦,行啊。”叶修淡淡地说。

蓝河心下一喜,没想到叶修这么好说话,又问他:“师哥还有别的衣服吗?呃……稍微……”他看了看叶修那说不清颜色的外套,一时没了词。

叶修面露难色:“这个……恐怕没有呢!”

说完出主意:“明天你给我找件白大褂。”

“……行吧。”蓝河无奈。

眼看要进宿舍楼了,叶修站住,猛吸两口烟,把烟头碾灭了,才跟蓝河一起进了门。

他们离开了,留夜色于身后兀自沉静。


转天早晨蓝河起了个大早,去器材室陪叶修领了白大褂,捎带一副叶修指名要的面罩。以叶修的动手能力,试剂溅一脸是没什么可能的,但是叶修坚持要戴。

“天生的嘲讽体质啊!”他苦笑道,“露脸可能会有麻烦。”

蓝河表示一万个理解,正在柜子里给他翻找,就听叶修安慰他:“戴面罩更有神秘感啊,你们对外完全可以说请的是王杰希嘛!”

蓝河差点一头栽进柜子里:“谁信啊!”

“也是哈,我比王杰希手快。”叶修认真地说。

叶修到底是不是比王杰希手快,蓝河已经不想追究了。他只想让叶修顶着他那张嘲讽脸上去,被观众围殴算了。


社团展示周的第一天,演出的社团是物理社、化学社和生物社。有人曾经建议学生会社团联,干脆把这三个社团合并成一个理综社得了。虽然没被批准,但是这三个社团确实特别相似,比如:女生少。

刚刚周一,中午的时间能有多长,安排三个社展示已经很紧凑了。周六日那才是重头,群众喜闻乐见的话剧社、电影社甚至美食社等等都排在周末。梁易春也没办法,只好劝社员们,咱们玩的是内涵,不跟那帮做表面功夫的一般见识。

第一场是物理社。午休刚开始,小报告厅里稀稀拉拉没有几个人,其中大多数还捧着午饭,边吃边聊。梁易春蓝河他们一帮人坐在底下,比观众还多。梁易春悠闲自在地看节目,旁边蓝河发了无数短信四处打探叶修行踪,最后拧着眉头靠在椅背上:“这人也没个手机的。”

梁易春看那意思是没联系上,安慰他:“别着急,实在不行取消节目。”

蓝河揉着眉心点点头。他跟叶修算不上熟,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叶修不会放他的鸽子。也许是因为前一晚叶修在宿舍外掐灭的烟?不知道。他对叶修的信心,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物理社平时活动不少,都是一些辩论赛啊实验啊之类的,有一回还别出心裁搞了个“鸡蛋保护器大赛”,让参赛者用各种可能的方式把鸡蛋从二楼扔下而不摔碎,闹得鸡飞蛋打。不过论起展示和节目,理综三兄弟算是垫底了,没有一个出得了节目的。物理社也是基本思路,PPT,介绍,再弄几个男生上台诌几句,看得台下观众索然无味,埋头猛吃。

蓝河忧心忡忡地看着,深深地怀疑如果没有叶修,他们的演出也会遭到这样的待遇。这时候台上差不多完事了,梁易春第一个站起来:“走吧。”

社员们乒乒乓乓收拾着道具,有人就问:“实验台还准备吗?”

梁易春没说话,看向蓝河。蓝河一横心,淡淡道:“准备。”叶修真的不来他就自己上。

梁易春尊重蓝河的决策,不再说什么,一群人浩浩荡荡绕进后台。笔言飞小心拿着小锣不让它发出声音,压低声音问蓝河:“那个大神真不来了?”

蓝河也算个领导,镇得住场子,淡淡地说:“还没到呢。”

笔言飞“哦”了一声没再言语。蓝河心里不安,只好强打精神,目送社长梁易春上台演示PPT。

PPT无非走个程序,介绍社团历史啊活动啊什么的。梁易春为求生动感人,放了几张社员做实验时的精彩表情,社员们顿觉羞耻play。蓝河惴惴不安看到最后,发现自己勉强躲过一劫,庆幸之余暗想以后一定得避开摄像机,有多远躲多远。

化学社介绍完了,该表演节目了。蓝河清清嗓子,四个部长带着一只小锣,昂首挺胸上了台。部长们再加上梁易春,五个人一字排开。观众们不解其意,纷纷望着他们。蓝河脸上淡然,心说更羞耻的在这儿呢。就听见曙光旋冰一敲锣:

“化学大法好。”

入夜寒:“妹子有点少。”

蓝河:“不够拿啥凑——”

笔言飞一敲锣:“基佬。”

入夜寒:“化学特别火。”

蓝河:“社员三千多。”

笔言飞:“当中谁最帅——”

曙光旋冰:“蓝河。”

话音刚落,台下当托塔天王的女社员们大喊道:“蓝桥春雪!化社一绝!”

蓝河都快疯了,心说这是什么口号,我是土特产吗?时间不等人,他只好继续:“实验不会做。”

笔言飞:“来找师哥我。”

曙光旋冰:“带领新社员——”

入夜寒:“摸♂索。”

笔言飞:“化学人气稳。”

曙光旋冰:“全靠梁大春。”

入夜寒:“若有敌人来——”

梁易春接过锣一敲:“SB滚。”

玩的都是老梗,全是粗鄙之语,但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就是粗鄙之语。五位高层在笑声与掌声中淡定地下了台,梁易春就问蓝河:“实验还上吗?”

蓝河听着台下汹涌的掌声,一咬牙:“台子先推上去。”

有人推着实验台走上去,收拾话筒,摆实验器材,磨磨蹭蹭又用了一会儿。蓝河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消息。他只好撸胳膊挽袖子,准备自己上。

蓝河刚一掀台帘,梁易春就拦住了他:“听。”

他们两个惊异地回过头。喀啦一声,后台不知通向哪里的防盗门被打开了,一个雪白的人影钻了出来,一边戴手套一边睨了他们一眼,防护面罩下笑声闷闷的。

“来得正好哈?”

蓝河下意识一闪身。叶修自他身边擦肩而过,从从容容走上台。白大褂飘飘摇摇,一只飞走的白翼蝶。


观众们聊得正高兴,突然蹿上来一个小白人,脸还捂得严严实实。众人默默看着,不解其意。

叶修上了台,活动活动手指,对主持人云归点了点头。云归就说:“下面是演示实验,有没有哪位同学愿意上来做个游戏?”

台下有几个人举手,云归随便点了一个男生。那个男生上来了,云归就问叶修:“让他怎么做呢?”

叶修把一段导管递给他:“吹,别吸。”

男生挺听话,屏住气猛吹一口,就见面前猝然跳起一束火苗,吓得他丢了导管后退几步,差点撞翻话筒。观众们笑,蓝河他们笑;叶修也笑,面罩底下咧着嘴,没见过他这么纯粹的高兴。

他拍拍男生的肩算作安慰和道歉,让他下去了。被吹气的过氧化钠点燃了酒精灯,叶修摆弄着试管,手指灵活修长,再一次召唤出了喷泉。观众们纷纷鼓掌,叶修笑笑,点个头当行礼,下台去了。

蓝河怕他不告而辞,早就绕到下场门候着他了。叶修下台第一件事就是摘了面罩,慢吞吞脱下白大褂递给蓝河,笑了笑:“没什么事先走了啊。”

“师哥别走,”蓝河连忙叫住他,“一会儿聚个餐。”

叶修拍拍他肩:“跟你们社长说过,不用了。”说完绕开他,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蓝河他们一帮人坐在串店里,喝酒撸串,聊天打屁。梁易春在谈话间隙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喜道:“节目没白演,这么多入社申请。”

几个人凑过去看,笔言飞就问:“有妹子么?”

“不知道——这是什么?”

他们盯着手机的通知。叶修退出了群“蓝雨化学社”,叶修退出了讨论组“明天社团展示,蓝溪阁的基佬们紧张不紧张”,外加一条APP通知,学生叶修已退出社团“蓝雨化学社”。冷漠无情的三连退,混在一堆“师哥求带”的热情消息里,十分瞩目。

蓝河感觉背后一凉,掏出手机大爆手速开了QQ。还好,叶修还不算是要跟他们恩断义绝,好友还互相加着。他放下手机,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他这是图什么。”过了许久梁易春叹了口气,“蓝桥,你当初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名单要上报,让他在社里挂个名。”

事已至此,梁易春也不好再说什么,眼看一条大鱼溜走了,只好作罢。几个人继续撸串,情绪倒没太受影响。

蓝河倒是有点莫名的惆怅。他想起自己小时候逮蝴蝶,眼看着蝴蝶飞来落在花间了,心里暗喜,轻手轻脚走过去准备扑。双手一捂,以为到手了,小心翼翼一松手,却发现扑了个空。再抬头时,蝴蝶早已经飞得远了,再也够不着。

他端起啤酒杯:“干一个干一个。”

“来来来干——”


下午系舟和雷鸣电光都有课,寝室里只有叶修一个人,对着word狂风骤雨般敲字。敲着半截门响了,叶修存了盘回头一看,曙光旋冰正架着蓝河站在门口,两个人都摇摇晃晃,勉强扶住门。

叶修赶紧起来:“怎么了?”

“师……师哥,”曙光旋冰乜斜着眼,笑道,“蓝桥这小子……太怂,喝……喝,喝多了,醉得跟死狗……呃似的。”

叶修心想,他是死狗,你就是疯狗。他一把搂住蓝河,把他拖到椅子上。蓝河闭着眼,直往椅子底下溜。

叶修有点头疼,问曙光旋冰:“你还行吗?我送你回宿舍?”

“不……不,不麻烦。”曙光旋冰嘿嘿一笑,“我,没事儿,我自己回去。”

说完他跌跌撞撞就往外走。叶修追出去,看见梁易春上了楼。梁易春看上去还算清醒,对叶修说:“麻烦师哥了啊!”

叶修摆手:“没事儿。”

梁易春架走了曙光旋冰,一会儿又上了四楼,帮着叶修把蓝河抬到床上。蓝河喝醉了倒没有什么毛病,就是睡得人事不省。两个人抬完了他,一人一身白毛汗。

叶修拽过被子给蓝河盖上,梁易春就跟他说:“师哥,实验室那边收拾完了,要不你现在去看看?”

叶修说:“不用了吧!明天再说吧,别把小蓝一个人扔在这儿。”

梁易春说是,坐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头晕,打了个招呼下楼躺着去了。叶修出不了门,搬着电脑坐到蓝河床下,静静地在一边守着,手底下继续打字。

到晚上系舟和雷鸣电光浪了一天回来了,一看蓝河在床上躺着,小声问叶修:“他怎么了?”

叶修淡淡道:“喝多了吧!”

“哦哦。”两个人点点头,脱了外衣。雷鸣电光就跟叶修说:“师哥中午太牛逼了。”

叶修笑了笑:“谢谢。”

系舟犹豫着问他:“我怎么听大春说,师哥你退社了呢?”

“嗯?节目不是演完了吗?”叶修无辜道。

系舟无语,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装的。他哭丧着脸刚要说话,叶修看了他一眼,眼角一弯,跟他说:“入社退社,就是走个形式嘛!下回需要帮忙,再来叫我。”

“好好好,没问题,谢谢师哥。”

叶修笑笑,没再说什么。


蓝河凌晨时醒来,发现自己穿着外衣裹在被子里,再加上宿舍的暖气,整个人热得不行。他挣扎着爬起来,扒了外套,才感觉自己像个人了。坐了一会儿,头开始疼。他吸了一口凉气靠在墙上。

叶修睡觉轻,哑着嗓子低声问他:“醒酒了?”

蓝河手指揉着太阳穴,“嗯”了一声。叶修没再说话,可能是又睡了。


叶修上午泡在实验室里,没见人影。蓝河头还是疼,请了半天的假。梁易春他们来410宿舍临终关怀的时候告诉蓝河,前一天是叶修帮他收拾的,让他请人家好好吃顿饭。蓝河有点感动,说没问题,别管我了上课去吧。

叶修在实验室转了几圈,把自己买来的试剂找了个柜子一锁,给自己收拾出一个实验台,折腾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回了寝室。他一连上了四层楼,有点喘,推开门一看蓝河也在,说了声“在呢”就进了屋。

蓝河一本正经:“昨天谢谢师哥了。”

叶修摆摆手:“应该的应该的。”

蓝河看了看窗外,艳阳高照,好一派正午气象,胸有成竹道:“你去食堂吗?”

叶修不假思索:“你要帮我带饭?”

蓝河一下子被噎住了,缓了两口气耐着性子说:“……咱们可以一起去。”

叶修回过头看着他,有点诧异:“你平时……不是和他们一块儿吃吗。”他指了指宿舍里两张空床位。

蓝河一扬脸,强硬道:“给我个面子。”

叶修不情不愿合上笔记本:“行啊。”

他关了电脑又去抽纸巾,慢吞吞地还要掏饭卡。蓝河在旁边等得心焦,催促道:“快点儿,一会儿没饭了。”

叶修听了这句话,算是得了理了,往椅子上一坐,坦然道:“怕晚就帮我带饭呗!我还有别的事呢。”

“……”蓝河强压火气,“你休想,快走。”


最后请客变成了胁迫。蓝河坐在食堂里,挑着菜丝,死活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叶修一点火他蓝河就着?这人不就是说话直接了点儿表情坦荡了点儿性格懒散了点儿吗?人世间处处充满着爱;叶修也是动物,可以不喜欢,不能不爱护……

“小蓝,”叶修在旁真诚道,“菜进鼻子了。”

蓝河回过神来一看,果然是快送进鼻子里了,尴尬地咳嗽两声。为了缓和气氛他问:“师哥,你的实验怎么做得那么好啊?”

叶修说:“多练习呗!以前一做实验就是一天,门禁时间到了,就得从实验室跑回宿舍,等熄灯以后再从窗户里跳出来。”他看见蓝河惊恐的目光,补充道,“那时候住一楼,可方便了。”

蓝河听着,有点佩服,有点可惜:“以后没法出去了。”

叶修叹口气:“没办法了。”

蓝河表情有点伤感,沉默了半晌一哂,劝道:“还是少熬夜为好。”

叶修有很多年没听过这样一心一意为他好的话了,此时猛然听见,稍微有点感动,笑了笑,说对。

然后又说:“四楼太高了,累。哥年纪大了,老弟你得心疼心疼我,如果能帮我带饭那就更好了。”

蓝河心想,不是楼高,是你懒。他拿出教育孩子的耐心,语重心长对叶修说:“师哥,生命吧在于运动。说实在的,你每天就是宿舍食堂实验室三点一线,也没个体育课,把爬楼当锻炼不好吗。”

叶修顾左右而言他:“这有牙签么。”

蓝河眼皮一跳,心知劝这个死宅出门是没什么可能了,只好作罢。


后来叶修又跟蓝河就寝室是否有必要禁烟的问题交涉了几次,均以被蓝河无情驳回告终。

“注意安全,注意素质,安全第一。”蓝河到后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叶修无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喷笑出来:“不是吧,你真以为我是因为抽烟受的处分?”

蓝河愣,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叶修笑着摇头,不再说话。

蓝河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但是凭直觉他觉得不该追问。他刚猜测这是不是又是一段伤心往事,又猛然醒悟叶修可能是在信口胡诌以争取抽烟机会。一会儿坚持一会儿怀疑,思来想去感觉快要精分。

最后他快刀斩乱麻:“我不管,反正禁烟。”


叶修被全方位禁了烟,倒也没太绝望。他每天往实验室跑,用低端设备做高端实验,有时也花钱租用质谱仪。他每个月开销不多,衣食住行只占一小半,剩下的全用来买试剂和租仪器。蓝河他们只觉得叶修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每次露面时眼中都闪着介于淡泊和病态之间的光芒,仿佛下一秒就能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他们没有想过,叶修这样的学生居然没有导师肯带,这个事实是多么奇怪。到底还是本科生,不懂这些。

后来叶修连电脑都搬走了,一切学习相关全都搬进实验室。他往书堆烧瓶堆里一坐,门一锁,叼根烟吞云吐雾,表情都模糊不清,简直是微型化工厂上耸立的人形烟囱。

有一回蓝河例行检查实验室,刚一推门就呛了个跟头,最后找生物那边借了个防生化服头盔扣上,才敢进去。叶修正兑试剂,咬着烟,惬意得很。看见蓝河进来,还点点头:“来了啊?”

“实验室禁烟!!”蓝河端起泡沫灭火器对着他。

叶修吓一跳,赶紧起来:“泡沫不行啊,有钠怎么办?”

“有钠你还抽烟?!”

“谁说有了,做个假设,防患于未然啊小蓝同志。”

“……”蓝河简直崩溃,“没有也不行!实验室绝对禁烟。”

叶修捏着烟看着他,有点无语:“你太不信任我了。”

蓝河摘了头盔,闻到烟味皱了皱眉:“我信任你干什么?”

叶修指了指对面的柜子:“易燃易爆的、有毒的、强氧化性的,都锁在那边了,安全得很。我这边就弄点塑料跟半导体,没危险的。”

蓝河算是没脾气了,点点头:“你狠。”

“呵呵。”叶修笑了一声,帮着蓝河把灭火器放回去,回实验台继续忙活。蓝河凑过去看,叶修弄了个万用表接这个接那个的,桌子上摆了一堆东西。

“导电塑料?”蓝河看了半天,犹疑道。

“对。”叶修肯定,拨弄着旋钮,十指如飞。

蓝河又看了一会儿,兴味索然。叶修仍然全神贯注,往电脑里不住输入数据。他全神贯注得令人肃然起敬,或者说,毛骨悚然。蓝河四下打量一圈,觉得叶修把实验室打理得还不错:虽然有点乱,但至少没危险。

也许叶修说得对,他的确太不信任他了。但是他对他的那一点点信任,已经比许多人多得多了。

蓝河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关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叶修独自坐在一排排晶莹反光的玻璃仪器后,对整个世界置若罔闻。他的身影那么孤独,仿佛从他存在开始,他就一直是一个人。

蓝河无声地合上了门。


梁易春刚刚招了一大批活蹦乱跳的新生进社,整个人意气风发得很。功勋当然有叶修的一份,再加上之前叶修谢绝了他的聚餐邀请,梁易春老是琢磨着请叶修一顿。

“甭想啦,你找不着他。”雷鸣电光给他忠告,“前两天我想找他接快递都联系不上。”

梁易春解释道:“就算请不了,至少也得跟他表露一下这个意向。”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用叶修的地方。

系舟劝他:“算啦,我看他这个人坦荡是坦荡,但是不像是个会吃哪怕一点亏的人,他可能是真不在乎吃什么饭。你让他用实验室,已经遂了他的意了,不用使什么手段去拉拢。大家都是聪明人,好好合作,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呢?”

梁易春叹口气,也不强求:“那行吧。”

他的疑虑没对其他人说。叶修似乎是有什么阻碍,没有实验室可用,所以才帮了他们一个忙。叶修今天帮他们化学社,明天就可以帮物理社。他们打不起感情牌,因为本来就没感情,你也不能用室友爱来约束人家吧。所以这个合作模式是极其不稳固的,如果下一次出现各社团间竞争的局面,而蓝雨化学社给不了叶修想要的,那么梁易春毫不怀疑叶修会立即投身其他社团的阵营。

系舟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皱着眉补充道:“不过他要乐意跟别人合作,我们也奈何不了他。”

梁易春长叹一声:“从第一步就错了啊!不该跟他谈交易。”

入夜寒摇摇头:“不一定是咱们错了。我怀疑咱们无论做什么,都会演变成现在这个状态。也许这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笔言飞不高兴了:“太阴谋论了吧?不过他跟咱没什么特殊交情是真的。”

“唉,要不用美人计吧,老大你派几个美女过来。”雷鸣电光说。

“咳咳。”所有人低头狂咳嗽。

“然后配合知月行动。”雷鸣电光补充。

“……”知月倾城无语,默默盯着窗外。

“知月你一直望着实验室的方向啊?难道你……”灯花夜绕着知月倾城跑了两圈。

“你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出手了?”雷鸣电光说。

“都正经点!”梁易春喝道。

雷鸣电光和灯花夜让他一吼,蔫了下来。蓝河一直站在最外围,不说话也不参与讨论,脸色郁郁的,像是有什么心事。梁易春看了他一眼,突然道:“解散吧,蓝桥过来。”

蓝河慢慢地走过去。梁易春搂着他的肩,低声说:“心里有想法吧?”

蓝河摇摇头。

“觉得我们利用了他,让他当苦力?”梁易春苦笑着说,“别摇头,我知道你心里不是滋味。没办法,你是一部之长,做什么事,先要考虑社团的利益。再说,”他话锋一转,“你觉得他是那种会感情用事的人吗?或者说——他有感情吗?”

蓝河盯着他不说话。叶修有感情吗?他又想起他在宿舍外掐灭的烟,想起他哑着嗓子问自己的一句“醒酒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有”。而那个孤独的侧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让他嗫嚅着说不出话。他有感情吗?蓝河问自己。他有心吗?有人看得懂他吗,看懂他一笑一叹下藏的是通透的彻悟,或者根本是一片混沌?

蓝河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笑了笑:“知道了。”

梁易春拍拍他的肩,两个人一起走出活动室大门。


叶修每天抢在门禁之前回来,眼神平静又汹涌。他很少打理头发胡子,身上又总带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烟味,使他看上去与本科生们完全不同。蓝河他们早已习惯了叶修的晚归,也习惯了只在深夜和中午才看到叶修。他们该怎样过还怎样过,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天晚上马上就要熄灯,几个人躺在床上卧谈。不一会儿全宿舍楼都黑了,这时有人笃笃笃敲响了门。

“开门开门!”

三个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系舟讶异道:“这是……宿管大妈?”

雷鸣电光披上外衣开了门,剩下两个人手忙脚乱往身上套衣服。雷鸣电光粗声粗气地问:“什么事儿啊您?”

“你们宿舍的叶修,没回来啊。”大娘看着手机上的签到软件终端,“怎么回事,谁有他的联系方式?”

系舟在暗处尴尬道:“他没手机。”

大娘气笑了:“这么大个人,没手机?”

系舟干笑,用蓝河的手机开了QQ玩命敲叶修。叶修不在线,头像上那片火红的枫叶灰着,不知道是隐身还是离线。

系舟发了一堆窗口抖动和表情过去,没有动静。他放下手机:“他不回。”

大娘也没辙了:“行了,他要是有回信你们就告诉我吧,我先走了——”

“我知道他在哪儿。”

几个人惊讶地循声望去。蓝河匆匆穿上外衣,扔下这么一句话,拨开雷鸣电光,飞快地狂奔出门。


他还记得那一晚夜风拍在他脸上的温度,而路灯与枯叶的光影摇曳成一片迷雾,晕成一幅印象派油画。从宿舍四楼到实验楼的路,那么长那么长,仿佛他已经用了一辈子来追逐,却仍然走不到尽头。

匆匆上楼的时候蓝河撞上了一个人,他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便扶着栏杆继续向上冲。任何思考对他来说都是贻误,恍惚中他只记住那个人些微眼熟的脸。

他一边思考如果叶修不在实验室里该怎么办,一边命令自己停止思考。蓝河冲上楼,猛地撞开实验室大门。

一片寂静。窗帘半遮半掩,月光从帘间洒进来,把玻璃仪器上挂的水珠照得晶莹美好如梦境。整个实验室被浸在深蓝色的温柔的夜中,安详而沉静。蓝河靠在门框上,绝望地粗喘着;一呼一吸间,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直到一星橙色火苗跳动着划破黑暗。

叶修的半张脸被火光照亮,神情平淡而近冷漠。他“哧”一声点燃了烟,懒散地靠回椅背;眼睛里波澜不惊,像是空无一物,又像是盛着整个世界。他们之间隔不过十步,蓝河却从未感觉他离他这么远。

叶修半躺在椅子上,目光越过蓝河,盯住寂静的虚空,眼神幽微,声音却是近乎寻常的:

“催我回去?”

蓝河靠在门边“嗯”了一声。

叶修笑笑,笑容被夜色渲染得意味难辨。他弹弹烟灰,站起身,径自出了门。

蓝河跟在他身后,头脑中一片混乱。叶修的状态不对,他看得出来,却无法开口去问。他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习惯了口是心非,习惯了把一切背在身上,只给周围人留一个潇洒淡然的背影。除非进入他的内心,否则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在想什么。

比起叶修的内心,夜不归宿这种小事,实在太不值得一提了。

走过之前撞人的地方时蓝河终于有心情回想一些细节。已经快一点了,全楼都已经断电,月色隐约照亮楼梯。蓝河想,那是谁?是谁在这个时间进了实验楼?是谁长着那张有点面熟的脸?

他来不及得出结论就被晚风吹了个透心凉。叶修穿得比蓝河还少,整个人都瑟缩着,烟头的火光明明灭灭。他们几乎是跑着冲向宿舍楼,进门前叶修掐灭了烟,往材料学院的教学楼看了一眼,神情依旧平静,眼底的光亮被夜色吞噬殆尽。

蓝河没有漏过他那声轻轻的叹。

他们走进宿舍楼。宿管大妈工作态度认真负责,仍然在等着叶修和蓝河的消息。看到他们一起走过来,大妈松了口气,让叶修把签到补了,然后照例要批评教育几句。

“……小伙子,”大娘的批评教育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你不是以前研究生宿舍老找我补衣服的那个吗?”

叶修笑着点点头,指了指身上的上衣:“这件还是您给我补的呢!”

“哎,那行了。你是个好孩子,我也不说什么了。年纪轻轻的熬夜不好,记住了啊!以后早点儿回宿舍。”

“知道了,麻烦了啊!”

叶修又笑了笑,打了招呼就走。蓝河算是彻底被这个剧情走向征服了,呵呵干笑道:“师哥认识人真多啊!”

叶修笑,压低声音说:“让她失望了,恐怕以后我得昼伏夜出了呢!”

“啊?”蓝河不解,“为什么?”

叶修笑着摇摇头,不说话。

进宿舍之前有一段长长的过道,像极了实验楼里的走廊。蓝河又想起了自己撞到的那个人。是谁?他是谁?化学社的人?文艺部的人?学生会的人?他回忆着无数脸无数五官,想得头都要爆炸。

推开410的大门时他突然站住,那张脸在他脑海中被无限放大,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

刘皓。


转天梁易春被化学社指导老师叫走谈话,回来的时候一脸纠结站在410门口,想敲门又不敢敲,特别痛苦。突然门开了,惊得他倒退一步。叶修的脑袋探了出来,看见是梁易春,不但不惊讶,反而还有点理所当然,笑着问:“社长来了啊!”

“唉,师哥。”梁易春咳嗽两声进了宿舍,索性开门见山,“之前不是说好了让你用实验室吗,结果今天上头说……”

“材料学院因竞赛无限期借用实验室。”叶修淡淡道。

“哎?你听说了?”梁易春有点尴尬,“那我就不用解释了。总之师哥啊,这实验室我们社团是没资格借给你了。不过要借实验室的是材料学院,你不也是那个院的吗?这样就好办了。”

叶修呵呵一声:“这样就更不好办了。”

“啊?”梁易春一头雾水。

叶修笑了笑:“我知道了。你放心吧,他们用实验室的时候,我不会去打扰。你告诉他们,实验室我不用了,让他们借吧。”

梁易春欲言又止:“那钥匙……”

叶修听了,了然地笑笑,从角落里勾出一串钥匙,放在手上掂了掂,转手放进口袋里,对梁易春笑道:“先不还了啊。”


叶修说话算话,果然开始了昼伏夜出的生活,且作息十分规律:每天下午三点起床,分析数据、敲字,有时也打打荣耀,五点吃饭,晚八点进实验室,早晨六点出实验室,吃饭、洗澡,早晨七点睡觉。如果把他的作息写成表格,无疑可与网上热传的本校大神张新杰日程表相媲美——虽然是不健康版的。

这意味着蓝河他们和叶修相处的时间反而增多了。下午,蓝河拿起手机钥匙钱包,一股脑儿全塞口袋里,跟系舟说:“我走了啊。”

“干什么去?”叶修在一旁戴着耳机搭话。

“印笔记。”

“北门那边?”

“对。”

“那就行,”叶修头也不抬,“帮我买包烟。”

蓝河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惊呆了:“不管,自己去。”

“嗯?怎么了?”叶修纳闷,“你未成年?”

“滚滚滚!”蓝河恨不得有十个中指比给他,“老子快二十三了。”

“那就帮我买呗!”叶修说,“我给你钱。”

蓝河刚想答应,却觉得有哪儿不对的样子。他想半天明白了,自己特么的又不是因为未成年拒绝他。他憋着一口气说:“不管,要去自己去。”

叶修钱都掏出来了:“哥忙着呢,副本。”

“副本你妹啊,”蓝河一拽他胳膊,“死宅男,看看外面天气多好,快出去遛遛去,都长蘑菇了。”

叶修差点把烟头吃了:“轻点儿!这胳膊挺值钱的。“

“多少钱一斤?肥的瘦的?”蓝河拍拍他右臂。

叶修笑笑:“不骗你,真挺值钱的。”


叶修慢慢悠悠走在午后的阳光下,黑色上衣有点褪色了,不知多久没洗过。太阳照在他脸上、颈子上,苍白的一片,皮肤下隐隐透出淡青色血管,明明接近病态,却耀眼至极。

蓝河眯起了眼。

走在叶修身后,蓝河总觉得自己在遛狗。趁着自己还没把飞盘扔出去让叶修捡,蓝河快走几步赶上叶修。

“你抽什么烟?”

“软中华。”

“抽烟多不好啊!戒了吧,闻烟味我头疼。”

叶修憋出一声“呵呵”来:“都快十年了,不好戒了,再说抽烟有用。”

“有什么用?不抽烟能死?”

“死不了,”叶修诚恳地说,“但会头疼。”

“……”蓝河不想理他,然而最后还是没忍住,“烟龄十年了?骗谁呢。”

“真的,你想,哥都快二十六了,”叶修分析道,“十七开始抽的。”

蓝河一时噎住了,他差点忘了叶修已经二十六了这个设定,老以本科生之心度研究生之腹。他忘了其实叶修已经不太年轻了。

“老人家更该少抽,”蓝河绕回话题,“你看看人家叶秋,人家……”

“他抽烟。”叶修笃定道。

“你怎么知道?”蓝河怀疑地看着他。

“……”饶是叶修也有点无语,“我也是材料博士生啊小蓝。”

“哦对对对,”蓝河有点晕,“到了,你去买吧,我复印去。”


两个人一回寝室,就听见雷鸣电光在屋里大呼小叫。

“听说了吗,”雷鸣电光兴奋道,“叶秋的国奖被撸了。”

“为什么?”蓝河和系舟不解。

“听说他跟导师闹了什么矛盾,好像是不服从学校安排吧……今年的国奖评选资格直接除名。”

系舟叹了口气:“莫须有,莫须有。”

雷鸣电光没听懂,怒道:“你一个工科狗,好好当文盲就得了,转什么文。”

蓝河一头黑线,觉得雷鸣电光拉低了全宿舍智商,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系舟的意思是,叶秋不一定真的就犯了什么错误。也许是他的导师单方面对他有什么看法呢?这个理由完全可以是一个借口,不可全信就是了。”

雷鸣电光一拍桌子:“还有这种事!叶秋导师是谁?我去举报他!”

系舟和蓝河赶紧拦住他:“乱猜的!乱猜的!”

尘埃落定,蓝河遗憾道:“虽然国奖没几个钱,但叶秋也是挺可惜,还不定是得罪了谁呢。”

系舟呵呵一声:“英雄难过校委关。”

“最近姓叶的同学运势都不太好哈?”蓝河斜睨叶修。

叶修苦笑:“是不太好。”

“说真的,”蓝河严肃道,“师哥你总自诩为叶秋的同学,有朝一日你回去了,帮我找叶秋要个签名呗。”

叶修笑:“这么喜欢叶秋啊?”

蓝河有点不好意思:“大神嘛!”

叶修点点头:“签名是吧?我记住了。”

这事蓝河扭头就忘了。叶修一副扎根边疆的架势,谁知道他哪辈子回老宿舍,哪辈子见着叶秋。叶修是不是还记得,那就不知道了。


梁易春又摊上事了,而且还是大事。鉴于霸图物理社、蓝雨化学社和微草生物社在学术上的出色表现,学校决定拨一批资金给理综三兄弟社。但是奖金有多有少,有差异就有竞争。负责拨款事宜的魏琛老师十分靠谱,通宵达旦地想出了一个既富有学科特色,又迎合年轻人心理,还不失趣味性的竞争方式——

“切一局吧。”魏琛说。

其实梁易春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一点都不抗拒的。都知道蓝溪阁有五大高手,五大高手这样的名头,首先的确要有过硬的实力,其次就要有过硬的人气。顶的人多了,便成了五大。五大高手的意思,就是废了一个还有一个,再废一个还有一个。毕竟五个人一起手断的可能性是很小的,所以无论是从人气上还是从实力上,梁易春都相信他们蓝雨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至于那两个社团,蒋游?天南星?那是什么?能吃吗?

“黄少那边我问了,最近在做项目,过不来;韩文清啊张新杰啊王杰希也是,这样就不牵涉到电竞队的人了。总之前程一片大好啊,我们胜算很大。”

系舟在公会频道里这样给成员们打气,同时也说给舍友们听。旁边叶修冷不丁呵呵一声:“这么自信?”

蓝河觉得他这句话未免有点阴阳怪气,淡淡反诘道:“为什么要不自信?”

叶修又呵了一声,不说话。雷鸣电光最烦他这毛病,相处这么多时日,最初的敬佩全喂了狗,不满道:“你这人,怎么又不说话了?”

系舟有心要激一激他,开了语音在公会里说:“其实我们寝室有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荣耀打得特别好。大家欢迎他给咱们展示一下好不好?”

别人还没有什么表示,有个人先嘲讽上了:“比蓝桥还好吗?那也不怎么样吧!”

系舟一看此人ID,顿觉头大:绕岸垂杨,也是个高手,但是这小子像吃了枪药一样,跟蓝河特别不对付。系舟知道他是怕叶修取代自己出战,顺便也嘲讽一下蓝河,只好干笑道:“那也得试了才知道。”

“高手!高手!敢不敢来和我竞技场走起啊?也许用不了多久哦!”绕岸垂杨大叫。

叶修正好路过,系舟开了功放,听得那叫一清二楚。系舟正暗想叶修听了会是何种反应,会不会直接一撸袖子替蓝溪阁出战时,叶修已经弯下腰,扯过耳麦,轻描淡写地说:“有空的。”

然后出门做实验去了。

……系舟看着仍然上蹿下跳讨敌骂阵的绕岸垂杨,突然觉得这孩子好可怜。


又是一个艳阳天。下午课上完了,吃过饭,四个人躺在宿舍里,相对无言。突然门被人敲响了,蓝河在一号床,靠着门口,高声说道:“请进。”

“哟,老蓝,”来人一开口就嘲讽,“这刚几点啊就睡觉,是不是老了啊?”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蓝河对待敌人夜未央,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的无情。

夜未央嘿嘿地笑了两声,刚想说话,看见了一旁闭目养神的叶修,顿时换了另一副嘴脸:“哟,这不是高手兄吗!现在闲着呢?”

叶修老老实实地回答:“闲着呢!”

“高手兄?”蓝河愣了一瞬,怒道,“你个不要脸的,又在我们公会里安卧底了?”

“你别嚷,有理不在声高。”夜未央讥诮地看着他,“还说我,有本事你也别安!”

“我还没有。”蓝河信誓旦旦。

“切。”夜未央鄙夷,转向叶修时,又是满脸堆笑,“高手兄,来我们霸气雄图呗?福利特好,妹子特多,每个月发十块钱水果,品种还任选哦。”

“要不要脸了还!”雷鸣电光大怒,“跑到我们寝室里拉人!霸图有妹子吗?逗我呢吧?!有妹子我怎么没看见过?!”

“咳咳咳。”系舟狂咳嗽。

蓝河觉得作为宿舍长,该有的威严还是得有的。他清清嗓子正色道:“夜未央,你可能是搞错了,之前社团展示周你也看见了吧,叶修是我们社团的人。不管你想要让他加入你们霸图的目的是什么,你得先记住——”

“请我代打,可不能白打哦。”

上下文无缝衔接。蓝河还懵着,雷鸣电光一直就没跟上节奏,连一向冷静的系舟都哑口无言。就是夜未央,此时也是一脸“幸福来得太突然,我还没有准备好”的表情。叶修淡淡地说完,自顾自问夜未央:“还用考察我的水平吗?”

夜未央反应了一会儿,忙不迭道:“……可以!可以!高手兄跟我来!”

叶修点点头,披了件外衣,慢悠悠跟在夜未央身后出了410寝室。袖子在身后轻轻地翩飞,一只蝴蝶飞走了。


纸里包不住火,叶修被霸图物理社挖走的事情很快被所有关注奖金分配问题的人知道了。绕岸垂杨听了,又是好一阵上蹿下跳,每天给梁易春吹耳机风,明里暗里指责蓝河放走了一个人才,甚至质疑蓝河是不是敌方派来的奸细。至于如果没有放走叶修,他可能得到的PK位置会不会被叶修取而代之,绕岸垂杨根本就不提。这样显得他还挺高尚,一切都以社团利益为重,弄得一帮新生整天围着他“垂杨哥垂杨哥”地乱叫,人气也是乱涨一气的。

梁易春都坐不住了,蓝河却出离平静。自己是不是卧底,是不是一心一意为了社团,梁易春肯定清楚,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他想得更多的是那一天的叶修,那天的自己自信满满地跟夜未央舌战,然而说到酣处却挨了叶修一个轻轻的耳光。叶修坐在这里,就坐在410,就坐在他面前,在他和他的朋友中间,轻描淡写地,背叛了他们。

这到底算不算背叛?说实话蓝河有点糊涂了。如果是没遇到叶修的那个自己,那这毫无疑问就是背叛。他蓝河向来是为了朋友甘愿两肋插刀;有谁敢驳了自己或者朋友的面子,那就冲上去插他两刀;但是现在他动摇了。这是背叛吗?叶修背叛了什么?他第一次发现他说不出。而且他越思考,就越觉得叶修有道理。

真是被他弄魔障了。

蓝河越来越感觉到,叶修正在把这一切变成一场交易。他是叶修的室友,然而这什么都代表不了。他们堂堂蓝溪阁,面对叶修时,即便占有先手,也不过是优先报价、值得信赖,而已。

叶修这个人,有着平视诸侯的气度和风骨;但是他的情感呢?蓝河经常控制不住地想要刨根问底。他作为一个人,一个同时拥有理智和情感的人;他把理智留给了他们,但他的情感在哪里?

他看不清,他捉摸不透。他见过无数日出日落,见过无数山川河海,见过三千世界的每一个脉搏。他没摸过蝴蝶的翅膀,一直一直,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该甘于在地上奔跑,该忘记自己够不到的天空。

他本该如此。


最后在魏琛老师的监督下,各个社团选派出了参赛选手。霸图的名单中,叶修赫然在列。蓝雨这边,梁易春派出了笔言飞、入夜寒、曙光旋冰、绕岸垂杨、圣光摸你和他自己。

很多人看了名单就叹息,心说蓝河果然是让绕岸垂杨这波耳机风给波及了,引得梁易春的猜忌,连打个游戏比赛都不敢叫上他。蓝河却心里有数。梁易春私下里跟他表明,之所以不带他去比赛,一方面的确是因为他的PK水平不如绕岸垂杨,这一点蓝河自己也承认;另一方面,因为有叶修这个水平未知的强敌,梁易春不敢带上他。万一——只是万一——他们输了,也可以借此挫一挫绕岸垂杨的狂气;让社团里的成员们也冷静冷静,明白绕岸垂杨并不是什么新晋五大高手。毕竟支持蓝河的老班底,还是在社团里占有重要位置的。

梁易春的一片苦心,蓝河都明白。他感激梁易春为他做的一切,也始终如一地爱着蓝雨这个社团,但是他现在觉得有点累。真的,有点累。


叶修还按照原先的日程表过日子,有时也会被霸图物理社叫走,应该是去练习团战。寝室里没有人问,他自己也不说。他们之间的对话少了一点,也不能算互不理睬,总之略显岌岌可危。叶修却好像没感觉似的,该吃吃该睡睡,什么都不耽误。

比赛很快到来。荣耀这个游戏虽然已经火遍大江南北,但国内职业比赛还不算太成熟。魏琛借鉴国外的现有赛制,提议每队组六个人,以个人赛、组队赛、团队赛的形式比赛。

等到参赛名单一公示,所有人都傻了眼。霸图物理社的参赛选手有叶修,有蒋游,有夜度寒潭,可以有的全都有,就是没有治疗。

“颤抖吧凡人们!”微草生物社的车前子大吼,“人家不带治疗!”

蓝河他们也傻了,想了一天没想出来霸图这是闹什么妖。最后系舟勉强给出一个猜测:“叶修嫌夜未央技术不好?还是夜未央太欠揍了不带他玩?”

其实答案很明显,这个理由就是:输出。蓝河他们其实想到了,但是瞬间就把这个念头抛弃了。怎么可能是这么肤浅的理由呢?叶修绝不是那么肤浅的男人。几个人发散了半天,没得出个结果,只好去套夜未央的词,顺便奚落他一番。

“喂,夜未央吗?听说你不参加比赛哈?”蓝河在电话里正正经经地说,“我代表化学社人民发来贺电。”

夜未央很郁闷,意思意思反嘲讽几句就把电话挂了。他放下手机,心里这个冤。

想当初他也是踌躇满志,放眼全霸图,除了来不了的张新杰,就数他竞争力强。叶修一来,他就跟叶修谈笑风生指点江山,一副“同志啊你放心上吧老子奶好你”的气度。

“准备往上报名单了啊,”夜度寒潭拿来一张纸,“谁上?”

夜未央一拍胸脯:“没我不行。”

眼看大家都横眉立目冷眼看着他,叶修及时出手。

“你是牧师啊?”叶修问。

“是啊,技术很好的,高手。”夜未央一边说一边还打开荣耀,拿出他那个银光璀璨的十字吊坠出来。就算不认识这玩意儿,也看得出来肯定是好货。

“橙武,不错啊!”叶修说。

“哇,果然是高手,有眼力!带我一个吧!”夜未央大赞。

“要不要再顺便拿个第一?”叶修问。

“好啊好啊!”夜未央大喜。

“要请我打比赛的话,有两个条件。”叶修说。

“你说。”

“第一,要收费。”叶修说。

“唔,这个好商量。”夜未央说,“另一个呢?”

“不要牧师。”叶修笑笑说。

叶修一说完,世界都安静了。过了许久许久,夜度寒潭的声音才颤颤巍巍地响起:“哥们你开玩笑吧……”

“不行就算了。”叶修转身就要走。

“别别别。”夜度寒潭赶紧把他拉住。刚才他们名为切磋实为考核地了解了一下叶修的实力,结果让他们大跌眼镜。叶修的战斗法师技术相当霸道,霸道得……他们都看不出到底是有多霸道了。

经过仔细而慎重的权衡,夜度寒潭犹豫着问夜未央:“要不……你先歇歇?”

夜未央泪奔。他们部长这是什么?这就是一个大写的喜新厌旧啊!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歇吧歇吧!”夜未央泪流满面地跑了。

夜度寒潭看见夜未央那惨劲儿,也觉得心里怪挂不住的。再回头时,叶修还是笑笑地盯着他,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也没有什么波动。

“兄弟,”夜度寒潭思量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你这不带牧师……是不是有点疯狂啊?还是说你想带守护天使?”

叶修笑着摇摇头:“守护天使也不要,我们派全输出阵容,这样攻击能猛一点。”

说完看夜度寒潭脸上阴翳不散,补了一句:“信我。”

夜度寒潭思来想去,不敢做这个主,找了个借口出门,给老大蒋游打电话。蒋游听了,又问了几个问题,决定就按叶修说的办。

“那就这样吧,”夜度寒潭对叶修说,说完了还是不放心,补充道,“可是兄弟我得提醒你,这场比赛比较重要,希望你能负责任地对待它。”

叶修笑了笑:“放心吧。”

夜度寒潭看他这么自信,心情也放松了不少,问叶修:“兄弟你说代打要收费,你是打算收多少呢?”

叶修摇摇头:“不是要钱。”

“那是要……”

“你是实验部部长吧?”叶修看着他,“所有能找得着的实验数据,给我传一份。”

实验数据,简直so easy,霸图物理社这么多年的纸面和电子实验数据在一小时之内就被抄送到了叶修手上。弄得夜度寒潭还挺过意不去:“兄弟你就要这些啊?打完比赛我们再请你吃顿饭呗。”

“不用了,”叶修翻看着纸质实验记录,“谢谢。”


霸图只用几个G的实验数据就收买了叶修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知名网游大神冲冠一怒为数据,想想都让人沸腾。410被人堵了好几次门,微草的好部长车前子扒着门框豪气干云,大神啊我们这有从微草建社以来的一整个移动硬盘的实验数据,还有王杰希大神当年留下的实验记录,大神你来吧,都是你的!更有百花文学社的社长花开堪折高瞻远瞩,直接把目光放在了几个月后的荣耀社团友谊赛上。部长背灯弹到了410,对着叶修大抛媚眼。

“来帮我们的话社刊和文集就都送你!不管电子版还是实体书!”背灯弹一挥手,“连张佳乐绝版亲笔签名都有!”

叶修冷眼看着他:“谁要那玩意。”

“……哎?!”

“你们两个,是生物社和文学社的吧。”叶修指指车前子和背灯弹。

“啊。”两人愣愣怔怔点头。

叶修气笑了:“我要生物实验记录有什么用?文学社社刊就更没用了,走吧走吧。”


比赛正式到来,第一场就是霸图对蓝雨。叶修用的账号名字叫“神说要有光”,满级战斗法师。霸图的全输出阵容吓倒了一群人,就是魏琛还挺淡定,使了老劲拍了拍叶修的肩膀:“小伙子很有追求嘛!”

叶修活动活动肩膀,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夜度寒潭有点纳闷,怎么单夸叶修有追求呢?难道其他人长得都不像有追求的样子吗?

蓝河没上场,在竞技场里围观。他之前也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叶修的确是个高手,而且是百年一遇的大高手。蓝河看着蓝雨队伍里左顾右盼春风得意的绕岸垂杨,突然萌生了个古怪的念头,他倒是很想看看绕岸垂杨这么烧包的家伙被叶修那种高手完全压制后会是个什么怂样。

这个念头可不太好……蓝河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再怎么说,绕岸垂杨也是社团的同僚,他们之间属于内部矛盾。自己怎么能盼着外人来让自己人丢丑呢?

不过……真的还是很期待啊!蓝河发现自己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他文艺了。长叹了两口气后,他屏气凝神仔细看着屏幕。


这场比赛成了许多人的噩梦。

绕岸垂杨永远也忘不了,就在这个比赛场上,叶修的神说要有光提着一杆战矛,矛尖上挂着他的社长兼会长春易老,笔直地朝他刺来。他谁也救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春易老变成的一具尸体在他眼前无限放大,放大,放大。他的视野一片黑白,绕岸垂杨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倒地。然后一切归于无声,归于沉寂。

他连神说要有光的衣角还没有沾过。

比赛结束的时候,所有人,不管是霸图的还是蓝雨的,都没意识到比赛居然已经结束了。

这么快……?他们恍恍惚惚地想,比赛不是刚开始么?

直到叶修第一个站起身来,慢慢悠悠点上一根烟,又过了很久,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靠!我们输了!”

“靠!我们赢了!”

两方都情不自禁地大吼,却仍然一副如坠五里雾中的神情。怎么赢的呢?怎么输的呢?不知道。一切都来不及展开,他们只看见神说要有光的一杆战矛刺破战场,飞扬鲜血,直取项上人头。

等霸图的汉子们终于从狂喜中回过神来,他们大吼着寻找叶修的身影。他们赢得漂亮,赢得摧枯拉朽,最大的功臣有理由接受他们最喜悦的赞扬。

他们没有找到。叶修和魏琛早就悄然离开了。


第一赛,霸图把蓝雨打懵了,尤其是叶修把绕岸垂杨打懵了。蓝雨上下都有点懵逼,连派系斗争都闹不起来了。绕岸垂杨毕竟还是年轻人,受不得打击,一连好几天没露面。于是蓝雨对微草的第二赛,只好由蓝河代替绕岸垂杨披挂上阵。

蓝河显得很冷静。在这个绕岸垂杨输掉,形势一片大好的光景,他并没有表现出对绕岸垂杨的哪怕一丝幸灾乐祸。他明确地表示,上一场的失败,不是因为己方太弱,而是因为对手太强。他鼓励社员们,既然赛制是积分赛,那么他们大可不必为输赢而烦恼。他们要做的,只是拿到更多分数,而已。

他的理智为他迎来了更多拥护者。很多人称赞蓝河具有不凡的气度,真心为社团着想。但是蓝河自己知道,自己远没有表现出的那样淡定。蓝雨被霸图打爆,自那一战后,梁易春对叶修的态度丝毫没变,见面就喊“师哥”;叶修也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谈笑自若,气氛融洽而礼貌。但是他蓝河做不到。他一看见叶修,满脑子就都是那天被挑在矛尖上的春易老,和被春易老的尸体撞飞的绕岸垂杨。

没错,他不够职业,没有叶修和梁易春那样宽的心;所以他当不了社长,最好是当一个摇旗呐喊嗷嗷乱叫的小喽啰。他想不通了,钻牛角尖了。他累了,累得够呛,累得前所未有。他恨不得钻进叶修心窝子里头,看看那里面盛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看看叶修到底在想什么。

他怎么会弄得懂。这么多人都弄不懂。没有人弄得懂。


第二赛是以蓝雨对微草6:4的比分结束的。第三赛霸图对微草,霸图拿了个9:1,算是坐稳了冠军的宝座。

拿了头等赞助金,霸图上上下下高兴得不得了。蒋游本来想着趁此机会好好请叶修搓一顿,结果四下一寻摸,叶修神不知鬼不觉,又跑了。

叶修没了踪影,过了会儿,气氛有点冷却下来。蒋游几个人去吃了顿好的,再回去时,碰巧在实验楼前撞见了叶修。

“哎哎大神,”夜度寒潭叫住他,“今天的比赛,多谢了啊。”

叶修笑了笑:“小意思。”说完就要走。

“那个,大神,”夜度寒潭赶紧拦住他,“留个电话呗?以后常联系。”

叶修淡淡道:“我没有手机。”

夜度寒潭目瞪口呆:“那微信呢?”

“都说了没有手机呢!”

夜度寒潭吐血,挣扎道:“QQ,QQ总有吧?!”

“唔,这个可以有。”叶修把自己的QQ号告诉了他,笑眯眯补充道,“以后有新的数据要发给我哦!”

“没问题没问题。”数据这东西,堂堂霸图还真不稀罕。

“那我走了啊!”叶修告辞。

等他走了,夜度寒潭就发送了好友申请。叶修看来是一进实验室就开了电脑,很快就同意了请求。夜度寒潭松了口气,刚想走,就看见手机上蹦出来一条APP通知:

学生叶修,已退出社团“霸图物理社”。


今年校庆正好是个整数,学校准备大办。志愿者招了几千个,豪车也借了几十辆。一群大负责人小负责人,喽啰马弁、虾兵蟹将,管事的不管事的,忙得不亦乐乎。蓝河是化学社一个部长,官没有梁易春大;但蓝河兼了校学生会文艺部的干事,某种意义上说,咳,也算是中央的人了。

所以这次校庆,蓝河作为一只大虾米,也被支使得鞍前马后,整天不见人影。吃着饭,部长一个电话过来,撂下筷子就得走。晚上陪着乐团和舞蹈队摆椅子,塞口盒饭接着排练,耗到夜里十一点。就这么苦逼。

雷鸣电光有点羡慕他,每次蓝河夜里进门的时候都得问:“今天见着漂亮妹子了么?”

“没有,只见着了一群搬椅子的男屌丝。”

第二天雷鸣电光还问:“今天见着漂亮妹子没有?”

“没有,只见着了一群抢盒饭的男屌丝。”

后来雷鸣电光也不问妹子了,改问:“今天见着了什么样的男屌丝?”

“今天见着妹子了。”

“卧槽!长得怎么样?”

蓝河悲愤地摇摇头:“别提了。”

“……”


那天主席下了硬指标,要求每个人回去抓两个壮丁来,方式不限,坑蒙拐骗均可。两个人那还不好找,宿舍里随便一划拉,抬手就有。蓝河也是这么想的,结果,系舟同志表示有党课,走不开。又在公会和群里嚷嚷了几声,大家都装起孙子来,纷纷推说有事。

“那不还有一个呢吗?”系舟指指叶修的空床位,“找他去。”

蓝河无奈,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办法了。”

大晚上的,蓝河进了实验室,果然看见了叶修。他左右张望了一圈,惊讶地发现实验室并没有什么被人用过的痕迹。

“没有人来过?”蓝河问叶修。

叶修惬意地靠在椅子上抽烟:“没有啊。”

“哎?!”蓝河不解,“那材料的、材料的人不是要无限期借用吗?!”

叶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弹弹烟灰,呵出一口烟来:“你还真信。”

“???”

“说正事,”叶修无情地打断他,“这么晚来找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说吧,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想找你帮个忙。”

“哦,这个好说。”叶修轻松道。

蓝河看着他,久久不接话。

“说话啊?”叶修疑惑道。

“这就完了?”

“什么完了?”叶修一头雾水。

“你后面不是还要有一句吗:请我帮忙,可不能白请哦。”

叶修很欣慰:“很懂啊你!”

蓝河吐血:“要什么,你就说吧!”

“实验数据。”叶修简明扼要。

蓝河尚在犹豫。叶修数据狂魔的形象早已被传开,蓝河也有所耳闻。说实话,梁易春不认为叶修只是简简单单地要点数据;因为在他心中,叶修不是那么简单的人。他是不是盯上大神们的报告书了?还是能从数据里看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梁易春快想疯了。

“这还犹豫?”叶修怂恿蓝河,“我又不是要黄少天他们的分析,我就要实验数据。这你们总不至于当成机密吧?”

蓝河仍然沉吟,叶修又说:“纸质实验报告,也给我几份吧!”

“纸质的倒是无所谓,”蓝河说,“但是找你帮忙,这是我个人行为;调太多数据的话,不太好意思啊!”

“唔,那我只要最近一年的。”叶修说。

“还是不好办……”蓝河为难。

“那就近350天的,这总可以了吧?”

……蓝河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这是多大一个神啊,人都到了一天一天降低试探的份儿上了;堂堂蓝雨和人为了十天的实验数据讨价还价,丢不丢人?

蓝河当即一拍大腿:“行了,就这么着吧!”

“哦。”叶修点了点头。

蓝河这刚长出了口气,就听见叶修接着说:“那纸质实验报告多给几份吧,反正你也无所谓不是吗?”

蓝河差点疯了,让人多感动一秒能死啊?也怪他嘴欠,为什么说无所谓啊?他只好硬着头皮说瞎话:“有所谓,校史馆要收藏。”

叶修听了他这扯破天际的瞎话,也算是无语了:“那就这么办吧。”


志愿者大多是大一新生,理工类院校又不缺男生,招进来的大一男生那是一帮一帮的。好多人是怀着接待领导和重要校友的雄图壮志来报名的,结果好不容易当上了志愿者,组长大手一挥:搬东西去。

叶修被蓝河拉来当壮丁,摊上了给舞蹈团剪场的活儿。雷鸣电光被工头叫走抬饭去了,走之前对蓝河大吼:“一会儿把妹子们的照片发给我啊!”

蓝河感觉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俩身上,尴尬地敷衍道:“好好好,快走吧。”


蓝河这个人,别看平时让叶修噎得一愣一愣的,实际上也是个非常有身份的人。周围文艺部的学生们一看见他来了,一窝蜂全凑了过来。

“学长好!”

“老蓝!这两天怎么没见你出来搞基啊?”

蓝河人缘好得很,热情的部员们一下子把他包围了,本来站在他身后的叶修被挤到人群之外。蓝河忙于应付,没工夫招呼他;叶修也不在意,笑笑地看着文艺部部员们,独自靠在墙边站着,不言不语。

等到人群渐渐散去,蓝河已经把之后半年的团战都预约出去了。他有说有笑地抬起头,一抬眼就看见了正在微笑凝视他的叶修。他们隔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对视了一瞬,蓝河身边一片热闹,叶修站在这热闹之外,和他隔着笑语,隔着人群,隔着整个世界。


他们搬了东西,累得满头大汗。叶修不知道钻到哪去了,蓝河也没去找他。舞蹈队有个妹子认识他,跟他聊上了。蓝河打了招呼,上上下下看着妹子的演出服,半晌憋出来一句:“你不冷吗?”

妹子一巴掌扇他肩上:“会不会聊天?!”

蓝河连忙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自己跟着叶修没学着别的,光学会招欠了。珍爱生命,远离叶修,古人诚不我欺。

他们又扯了几句别的,妹子问他:“你是校庆主持人吗?”

蓝河失笑:“当然不是啦。听说今年请来了央视的主持人,再说这么大的活动,能有我什么事。”

妹子听了,仰着头眯着眼睛打量他:“怎么不能有你的事儿?你看你这么高这么帅,还镇得住场面,怎么就不能当主持人了?”

蓝河汗,强行解释道:“听上面安排,听上面安排。”

说完他忙不迭用目光搜索叶修的身影,还真让他找着了。叶修正蹲在角落里吃盒饭,旁边也蹲着个人,两个人用这种朴实的姿势交流着,说得眉飞色舞。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叶修也抬头看向蓝河,愉快地朝他挥挥手。

……拜托你读一读空气啊!!!

蓝河实在是没精力跟这妹子聊天了,他这么老实的人,快被妹子吃干抹净了。他也想假装叶修找他有事,抱着盒饭在旁边歇一会儿,奈何叶修根本不理他。蓝河也没辙了,随便找了个借口撤了,总算逃离了妹子的魔爪。他背负着妹子耐人寻味的眼神走到叶修近前,才看清和叶修眉开眼笑口沫横飞的那位,居然是魏琛老师。

蓝河赶紧上前:“魏老师好。”

魏琛开怀大笑,那份高兴劲儿简直让人莫名其妙:“好好好。”扭头就跟叶修吹,“刚才我就说吧,老夫比你有名多了。你看这个小娃娃,一定久仰我的盛名。赌一套肉夹馍,他肯定不认识你。”

……原来你们在聊这个啊!

叶修听了,不以为然道:“你得了吧,他是我室友。”

魏琛悻悻地搓搓手,半晌啐了一口:“你说你摊上的都是什么人,连研究生宿舍都整得你待不下去了。本来挺好的前途,都让姓陶的给毁了。”

叶修不在意地笑笑:“也说不定呢!”

“不会吧?你还藏着后手?”魏琛神秘兮兮地跟他咬耳朵,“没看出来啊老叶,一年三十篇论文,还没把你榨干啊?”

叶修不高兴了:“叫谁老叶呢?你都四十多了还叫我老叶,合适吗?”

魏琛双中指齐竖:“滚,老子刚三十二。倒是你,三十大几了博士还没毕业,害不害臊?”

叶修冷笑:“老东西,你的论文不用我帮你写了?”

“哎哟可别!我什么都没说!”

蓝河深深地为前辈们水平高超的垃圾话所折服。他拿了盒饭转身就走,再也不肯在叶修和魏琛眼前多待一秒。

叶修脸上带着点笑,看着蓝河的背影。魏琛小声问他:“他知道你是谁吗?”

叶修摇摇头。

魏琛咂咂嘴,嘟囔了两句“冷酷无情”,埋头接着吃饭。


好不容易都弄完了,已经半夜十一点了。蓝河搬了把椅子坐在后台台口边,支着眼皮似睡非睡。耳边传来循环了半个小时的民族舞配乐,灯光在他眼中迷离成一片。他想起白天做过的那些事情:社团,学生会;心理战,反心理战,反反心理战,一切滑稽而不真实。

他下意识去看不远处的叶修。叶修抱膝坐在台帘旁,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时间打他身上走过,仿佛利刃划过水面,并不留什么痕迹。

然后他就睡着了,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耳边还是《月光下的凤尾竹》。


“醒醒,醒醒。”

蓝河醒了才发现自己之前睡着了,哈喇子砸脚面。他意识还没怎么清醒呢,就听见文艺部部长跟他说:“明天穿西装来啊,你客串一下主持人。”

“什么?!”蓝河瞬间就清醒了。之前妹子跟他说什么来着,这flag立得,我给满分。

“什么什么,哪儿来那么多什么。”文艺部部长彩排了两天,明显暴躁不少,“深色西装,打领带,黑皮鞋,没有就找人借;里面要是敢穿白袜子我就宰了你。”

“……唔,行,记住了。”

蓝河还是有点恍惚,狠狠地甩了几下头才彻底清醒。这些衣服他倒是有,但是让他当主持人是什么剧情走向,学校没人了么。

最后他还是问:“为什么让我当?”

“你这么高这么帅,还镇得住场面,怎么就不能当主持人了?”

蓝河半天才说出话来:“……你跟舞蹈团那谁串过词了吧?“

文艺部部长高冷地看了他一眼,笑摸单身狗头:“呵呵,那是我妹子。”

“……”


即使被冷不防秀了一脸,蓝河转天还是带着西装去了礼堂。他换好衣服,别人起哄,非得叫他化妆。结果化妆师来了,看了他几眼,淡淡地说:“不用化,就这么上吧。”谜之语气。蓝河到最后也没想明白,化妆师到底是觉得他自带美图秀秀呢,还是放弃他了呢。大概是后者。

他硬着头皮和女主持人一起上了台,刚一露面,蓝河差点被闪光灯晃瞎。他定睛一看,梁易春、笔言飞、曙光旋冰、系舟、雷鸣电光这些逗逼,一人拿着一个相机,坐在前三排对着他咔咔咔照相。最可气的是中间还夹一个叶修,什么都没拿,坐在那笑,特别欠揍。

女主持人压着声音呵呵几声:“挺受欢迎嘛!”

蓝河不想说话,他只想直播胸口碎大石。

这一天结束得比较早,蓝河当主持人是临时客串,下了台洗把脸就走了。一出后台,就看见梁易春他们趴在台口门边上,鬼鬼祟祟往里看。

蓝河哭笑不得:“看什么呢,快走。”

笔言飞问他:“你化妆了?”

“没有啊。”蓝河莫名其妙。

“没有脸这么红?”系舟笑着拍拍他的脸。

蓝河有点尴尬,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刚才在台上其实有点紧张,咳嗽了一声:“没事没事,赶紧走吧。”

他西装还没脱下来,脸上还带着点潮红。曙光旋冰一把揽住他的肩,嘿嘿笑道:“为什么急着走啊,有约会?告诉你啊,有约会也不许走,今儿个咱们一醉方休,咱们难忘今宵,难忘今——宵——”

“闭嘴!”所有人及时喝止了灵魂歌手曙光旋冰。

蓝河实力懵逼,他问梁易春:“怎么了这是?”

梁易春笑着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蓝河诧异地抬起头。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后,他看见叶修正站在人群边缘,看着他,淡淡地笑着。而在夜色之下,蓝溪阁成员们大喊起来:

“今天是你的生日——”


这绝对是蓝河过得最难忘的一个生日。

他被簇拥在人群中间,闹闹哄哄地去了食堂。刚进六月,晚上还凉,蓝河脱了西装外套,解了领带,只穿一件衬衣,仍然满脸通红:他太激动了。又激动又不好意思,脸上一直是烫的。

这个时间,食堂里已经没人了,连大爷大娘都吃完了饭,坐在那儿闲聊。一伙人有说有笑进了食堂,梁易春一拍桌子:“吃火锅!”

系舟斜视:“六月吃火锅?”

“过生日应该吃什么?吃面条?”

“不吃面条,我不爱吃面条。”灯花夜邓摇三倍速,“蓝河同志,你也不要太感动哦,我们其实不是为了给你过生日,只是庆祝儿童节而已哦。”

“……闭嘴吧死傲娇。”

最后还是点了火锅。大家拼了四张桌子,总算是坐开了。雷鸣电光跑到超市买了一箱啤酒,其余人撸胳膊挽袖子,不把寿星灌倒誓不善罢甘休。

一开始还好,和平敬酒,和平讨论,和平吃菜。喝着喝着就乱了,一拨人专注灌笔言飞,另一拨人开始灌梁易春,还有几个壮着胆子去灌叶修。

叶修面露难色:“算了吧!我不喝酒。”

“怕什么的,明天又没课,喝点儿喝点儿。”

叶修也没太推辞,好在是啤酒,喝了两杯,也没有什么事儿。他也不说话,坐在角落里,笑着静静地看着蓝河他们瞎闹。

系舟觉得叶修一个人坐着太孤单,招呼他:“师哥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说实话他没抱半点希望。叶修这个人,没有一点儿学长架子,但这绝不意味着他能跟他们打成一片。不,他的确是跟他们“打”成一片了:这张嘴,想不挨踩都难。

他从来没见过叶修动感情或是敞开心扉,一次都没有。

叶修听了,犹豫了一瞬,说:“行。”

你看,我就说他不答应吧……等等、他刚才说,行?!

“快来快来快来!师哥坐这儿!”一帮人很激动,挤出来一个位置,招呼叶修坐。

叶修笑着坐过去,大家抽牌。

蓝河比较走运,坚持十多局没有掉节操,得意洋洋:“都是平时乐善好施怒攒RP的结果。”

大家齐竖中指:“兔子,等着瞧。”

结果秒收死亡flag,下一局蓝河就被迫独自面对笔言飞的死亡大冒险。笔言飞无视蓝河的恳切目光,悠悠道:“出门,在门口第一个电线杆子底下站住,山人自有妙计。”

街舞社的妹子们正在练舞,动次打次,不亦乐乎。这时一个黑影溜了过来,抱定电线杆,虔诚地大喊道:“我的病有救啦!”

然后消失在了夜色中。

妹子们目瞪口呆:“哪儿来的神经病。”

社长呵呵一声:“我认得,化学系蓝河。”

“……”


蓝河经历了这次羞耻play,又再接再厉达成了“向食堂大妈真情告白”“普♂通地唱《威风堂堂》”“回答我,你到底是不是基佬”等成就,可喜可贺。

蓝河埋着头趴在桌子上:“坏人,你们都是坏人。”

雷鸣电光笑得都钻桌子底下去了,梁易春带着谜之微笑上传了文件“威风堂堂-蓝桥春雪.mp3”。蓝河羞愤地左右看看,没有一个有人样的;还是叶修正经,坐在那儿,挺淡定。蓝河再一细看,那家伙正低着头笑呢,肩膀一耸一耸。

蓝河悲愤欲绝:“你们这些逆贼,都想害朕。”

“哈哈哈没办法,”灯花夜笑得喘不上气,“谁叫你人缘好,理学院的妹子都是你的真爱粉。”

蓝河一头黑线:“哪有。”

“还没有!化学系男神不是你吗蓝河大大!”

又闹了一会儿,梁易春一看表,九点半了:“回去吧,还有给你的惊喜。”

蓝河真是受宠若惊:“还有啊?”

“有有有,回去看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寝室,都挤在410里。梁易春变戏法似的从系舟的衣柜里拿出一个蛋糕:“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切了切了!”

蓝河抖着手拿起塑料刀,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正在他提着刀酝酿的当儿,灯花夜神不知鬼不觉绕背成功,一记落花掌,把蓝河的脑袋按进蛋糕里。

“日!”

蓝河无甚防备,关键时刻一撑桌子,幸好没把整个蛋糕砸穿,只是鼻尖上沾了点奶油。他反应快,一抹奶油,照着灯花夜脸上就糊过去。这一下糊得结结实实,灯花夜让他抹得白了头。

“夭寿啦,儿子抹老子!”

灯花夜大叫。奶油是现成的——一脑袋呢,抹了一手就往蓝河脸上蹭。周围人也一哄而上,把蓝河抹成了小白人。这时不知是谁大叫:“转火社长!”

“大春!大春!”所有人毫无节操地果断转火。

梁易春挨不住,叫道:“叶修!集火叶修!”

大家一听对啊,这人真心话大冒险一点儿节操都没掉,现在HP是满的,不集火他集火谁。又果断转火:“师哥看我奶油手!”

其中蓝河一马当先,两手白花花地探过去,还真让他碰上了。他没瞄准好,只抹上了叶修的嘴唇。叶修见势一躲,倒也身手敏捷,居然闪过了一串攻击。也许是因为游戏打得好的人协调性都好,叶修躲得游刃有余,如鱼得水,轻松至极,敏捷得像只大花猫。

趁着大伙儿晃神的当儿,还站定了呵呵一笑嘲讽一句:“抹我比较难,放弃吧。”说完一舔嘴唇,好不容易抹上的奶油就这么毁尸灭迹了。

“……靠,这能忍吗?!”

先锋小队冲了上去,仗着人多地方小,最终围堵了叶修,给他抹了满脸才放手。

叶修尚在挣扎:“抹我干什么,谁过生日啊!”

众人高冷一笑:“管他呢,先爽了再说。”

叶修也算给他们提了醒。蓝河见状刚想跑,另外四大高手齐齐断了他的去路。这一回抹得彻底,抹得肆意,连脖子都抹上了。蓝河躺在地上喘,边喘边笑。

曙光旋冰邪魅一笑:“喘得不错,再给朕唱一遍《威风堂堂》。”

“滚吧死基佬。”

闹够了,已经十一点多了,将近熄灯。大家依依不舍地散去,走的时候亲切问候蓝河:“要成年了,有什么感想啊?”

“我二十三了大哥。”

叶修混在人群中间笑,笑的时候脸上的奶油翘起来,挺傻的。蓝河看着他,突然想起来,他今天喝酒了。


静夜,水池。两人并肩而立,默默无言。

……地洗奶油。

叶修只是被抹了一脸而已,蓝河连脖子上都有,恨不得整个人伸到水管子底下去。叶修洗了脸,一言不发走了。蓝河正纳闷这哥们怎么画风突变,难不成他有什么伤心事强装笑颜时,叶修回来了。

“没洗干净。”他轻描淡写道。

“嗯。”蓝河艰难地洗着脖子,刚答应了一声,就见叶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伸手,一块奶油叭一声扣到他脸上。

“对皮肤好。”说完跑了。

蓝河这个气啊,有心追回去,还半脖子奶油呢,只好忍气吞声接着洗。洗着半截,叶修又回来了。

“你别过来!”蓝河一蹿八丈远,指着他喝道,“离我远点!”

叶修无辜地冲他展示双手:“没有了。”

蓝河将信将疑,刚要接着洗,只见叶修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奶油,叭。

“……叶修你站住!!!”


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一人一身奶油,只好休战回去接着洗。蓝河无限疲惫:“别抹了,我要腻死了。”

叶修很无语:“你倒想玩,没有奶油了。”

两个人正式休战。夜深了,又喝了酒,笑了这么半天,蓝河脑子昏昏沉沉的,翻来覆去地思考“今天叶修为什么异常活泼”的问题。因为今天儿童节?蓝河觉得自己确实是晕了。

他想着,叶修是被放逐的,虽然这人嘴欠了点儿,但的确挺可怜的,说不定要在410待好久,处分才能结束。好歹室友一场,哪天也给他过个生日吧。

“师哥你几月的生日?”

叶修想了好一会儿:“过去了吧。”

说完就换了衣服爬上床,一声不吭,好像是睡着了。蓝河目瞪口呆,这人,喝多了吧。


转天蓝河他们去吃早饭的时候,叶修还没起床。蓝河下了早课,刚回寝室,就看见叶修正拍打床单,一床的烟灰。蓝河赶紧把窗户打开。

“你干什么呢?!”

叶修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笑了笑:“我要走了。”

蓝河瞪着他,反应了好几分钟,才迟疑地问:“回原来的宿舍?”

“嗯。”

没有人再说话。蓝河把书放下,桌子上落满叶修的烟灰,他也没去拂,看着叶修掸好了床单,背着他那一小书包行李,打了个招呼推门走了。像他来时一样,干脆利落,连头都不回。

蓝河靠在桌边,闻着屋里满溢的烟味。他想起前一晚叶修唯一一次肆意的恶作剧,想起叶修莫名其妙突然答应一起玩的真心话大冒险。他想起叶修脸上笑得翘起来的奶油,想起想好给他过却赶不上的生日,想起他淡淡的自嘲的笑,想起他漠然的眼神,想起他的无数个孤独的身影。

原来他早就知道。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原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蓝河望向那张空桌子。总有一天,他们将迎来一个新的室友;总有一天,他们会把他彻底遗忘,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但是这一天毕竟还没有到来。

蓝河看着从外面照进来的阳光,慢慢地坐在椅子上。而窗外,叶修从从容容走过,偏过头点燃了一直咬着的烟。


少了一个人的寝室跟以前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闹腾了。雷鸣电光负责犯傻蓝河负责吐槽,系舟负责安静拉高宿舍智商。日子闹闹哄哄地过,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操心。毕竟还年轻啊,年轻多好。

有时候蓝河也会想,叶修在干什么呢?就算不在一个宿舍了,总还是一个学校吧?以前他总在眼前晃,跟他们讨价还价,时不时嘴欠几句;不过才过了几天,怎么就见不到他了呢?

然而他们已经很久没提他了,像是要把他彻底遗忘。


那天蓝河他们走在路上,三个人各怀心事。一群人说说笑笑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哈哈大笑着,张扬又肆意。

雷鸣电光正在心烦,皱着眉头说:“真吵。”

蓝河没有发表看法。他站住脚步转过身,盯着那些渐行渐远的家伙中间的一个颜色奇怪的身影。那个人走在队伍当中,周围簇拥着不少人。他们渐渐走远了,只留给他几个背影。

蓝河呆呆地望着那些背影,突然猛地追了上去。

阳光喧嚣,树阴迷乱。蓝河停下冲刺的脚步,慢慢站住。叶修被簇拥在人群中间,淡淡地笑着,时不时和周围的人说些什么。阳光真好,他就站在这么好的阳光里,看着他一步一步,路过他的世界,离开他的世界。

“蓝河……”

系舟和雷鸣电光有些奇怪地望着蓝河突然反向奔出去一截,又突然停住的举动,然后看着他缓缓地走了回来。

“干什么去了?找什么呢?”系舟问他。

蓝河没有答话。他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淡淡地说:“没什么。”似乎是真的没什么。


蓝河洗完头,一边擦头发一边回来。另两个人在打荣耀,看他洗完了,招呼他:“老蓝快上游戏。”

蓝河应了一声,慢吞吞打开电脑。刚把QQ挂上,忽然收到消息,随手点开。

叶修

老蓝啊!

蓝河看到备注名,心中猛然一悸,下意识按平时的口气回复了一句。

蓝河

我比你小好不好!


叶修

哦,小蓝啊,我想找你借身衣服


蓝河

……


叶修

怎么了,不行我就去找别人


蓝河

……什么衣服


叶修

明天颁奖,得穿正装。你有西装吧,借我一天,明天中午就还你


蓝河

我没有西装


叶修

呵呵 /微笑


蓝河

好吧我有……


叶修

这才对嘛!我现在去找你


蓝河

你现在忙吗?


叶修

还行吧,写发言稿呢


蓝河

你别跑了,我找你去


叶修

/抱拳

蓝河退了游戏合上电脑,从柜子里翻出自己黑色西装,带上手机和钥匙匆匆出门。

“怎么了老蓝?”另外两个人诧异地望着他。

蓝河摆摆手冲出寝室。


博士生住单人间,宿舍里就叶修一个人,叼着方便面叉子对着电脑懒洋洋打字,瞬时APM300+,平均APM过不了10。

蓝河一路找到叶修的宿舍,推门进屋时叶修叼着叉子瞟了他一眼,含含糊糊地说:“谢了小蓝。”

“不用谢,少给我找麻烦就行。”蓝河诚恳地说,把西装往叶修床头一挂,问他,“发言稿不好写吧?”

“嗯,”叶修对着word发呆,“小蓝我听说你文笔特别好……”

“他们骗你的。”蓝河不假思索。

“帮个忙呗,”叶修说,往椅背上一靠,“反正你以后也见不着我了。”

“为什么?”

叶修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好吧,”蓝河也没往心里去,大义凛然道,“还没吃饭呢,一会儿请我一顿。”

叶修拍胸脯:“那必须的。”


蓝河坐在桌前,手指翻飞;叶修靠在旁边,长吁短叹。

“唉小蓝你真是个人才……”

“那必须的。”蓝河自信道。堂堂一部之长,发言稿还不会写?

叶修把说明给他看过了,看得出这家伙删了奖项细节始末,只留寥寥几句要求,什么“五百字左右,体现奖项特点”。叶修含含糊糊地说他得了个理化小奖。

“师哥你行啊,”蓝河构思着最后一段,“为这也得请我。”

“请请请,当然得请,”叶修满口答应下来,“吃什么你随便点。”

蓝河敲下最后一个字,哈哈哈大笑三声:“请客!”

“没问题。”叶修站起身,蓝河怀着不好的预感看着他从床底下拽出一个纸箱,正正经经抬头看他,“红烧牛肉还是香菇鸡肉?”

“你滚!!!”

蓝河差点一脚踩他脸上。

“是不是就算是妹子来找你你都给人家泡方便面?!”

叶修拽着床栏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你怎么知道?”

“滚滚滚!!!”

蓝河终于忍不住了。之前他一直还是记挂着叶修是自己的师哥,口气上都是比较尊重的。但是,接触越多,越觉得这尊重真的完全没有必要。

果然没有距离就没有崇拜吗……蓝河在吼了叶修之后,突然觉得蛮爽的,有点上瘾。

叶修摸摸鼻子,没太往心里去,一看蓝河反应这么强烈他也只好:“那我就牺牲一回勉为其难带你下趟馆子。”

蓝河怀疑地打量他,从头到脚地盯。

“你看你不信我,”叶修叹口气,“那算了……”

“我去,”蓝河真诚道,“我信你。”

叶修笑了,他转着钥匙圈看蓝河存档关机,闲闲道:“你喜欢叶秋,就该对我好点儿。”

蓝河哼了一声:“为什么?”

叶修说:“都姓叶……”

“滚。”

“小蓝你能文明点儿吗。”

“滚。”


蓝河坐在便利店里,痛心疾首道:“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夜里十点还有7-11开着,我不知道这个时间只剩方便面……”

“还有饭团。”叶修提醒他。

“还有饭团。”蓝河肯定地重复道,“就算是方便面泡饭团我都无法拯救你的屌丝了叶修。”

“你看看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叶修控诉,“到最后一样都是方便面,还非得跑到校外吃来。”

蓝河竖起中指,什么都不想说。

玻璃墙外的夜色温柔,偶尔有汽车飞驰而过。叶修穿着白色老头衫,面无表情地坐在这里。蓝河毫不怀疑如果没人肯借他西装,明天他肯定会穿着这件老头衫上台领奖、发言。

他肯帮他一定是因为人间尚有真情在。

叶修点上烟,马上被收银员赶到吸烟区:大街上。他站在玻璃墙外无边无际的吸烟区里,敲敲玻璃,对蓝河做口型:快点吃,哥等你。

蓝河连忙去咬手里叉着的面条。

叶修有了烟,就靠在玻璃墙的外角,叼着烟,低头盯着地面,有时抬眼看看眼前飞驰而过的车。暗夜里,他的脸被火光映得明暗不定,冷淡而缺乏情感。

也许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蓝河三口两口吃完了面,把桶一扔,推门出来。叶修扭过头盯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小蓝啊,”他说,“哥送你个礼物。”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卡片,是张学校电竞队的明信片,正面是夜雨声烦提着冰雨一脸自信笑容。他再翻过来——

“……!!!”

蓝河盯着眼前,情难自禁:黄少天亲笔签名,喻文州亲笔签名,叶秋亲笔签名,全都躺在这张小卡片上,灿烂温和懒散地对他笑。

他一下子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蓝河不敢相信地抬起眼。叶修举着卡片对他笑着,笑得跟叶秋的签名一样懒散又温暖。在他身后,汽车载着夜色、霓虹灯和这个夏天,呼啸而过。


蓝河捧着明信片,一路念念叨叨。

“看看人家叶秋,字好得甩你八条街。”

“那也就是签名,签名谁不得好好练啊。”叶修跟在他身后无精打采道。

“你就练不了。——我也练不了。”

“呵呵,谁让你签啊。”

蓝河坚决捍卫偶像尊严:“人家是学材料的,荣耀还打那么好,字好那是当然。”

叶修目瞪口呆:“先不说这是什么逻辑……这跟我有什么区别?”

“人家跟你不一样。”蓝河不屑道。

叶修骇笑,没说话。

蓝河又看了那张明信片很久,突然想到什么,问叶修:“这签名你是怎么要来的?”语调难掩兴奋。

叶修笑了笑:“除了叶秋都是学弟。”

蓝河侧目:“禽兽。”

“好不好吧你就说!”

蓝河犹豫了一瞬,诚实道:“好。”

“那不就完了,”叶修笑,“感激哥吧。”

“不感激。”

“呵呵。”

“呵你妹啊!”


转天蓝河还没睡醒,就被梁易春揪了起来。

“走走走礼堂开会。”

“又他妈什么会……”蓝河揉眼。

“我他妈知道什么会,快走急茬儿。”梁易春把他揪下床。

等蓝河拾掇好了,人模狗样往礼堂里一坐,听说马上就是黄少天喻文州等大神的表彰大会,立刻变成脑残,哪还有半点不情愿。

系舟笑眯眯地对他说:“听说叶秋大神也要来哦!”

蓝河不知为何有些激动。虽然黄少天才是他最崇拜的大神,但神秘的叶秋大神也是很值得膜拜的啊。他思来想去,悄悄问系舟:“我说,我一会儿找叶秋要个大神签名的话,会不会有些失态啊?”

系舟无语:“你有点出息啊。”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这太没面子了。”

系舟:“……”

“你确定他会来吗?”蓝河忧心忡忡道,“总说他要来,结果一次都没来过,这次不会又不露面吧。”

“应该是真的,”系舟挺有把握,“明天他就走了,今天肯定会来吧。”

“哦……嗯?明天他就走了?”

“出国交流,”系舟回过头,有点无奈,“大神是不会永远留在这里的啊。”

蓝河叹了口气。他突然就想起那张明信片上“叶秋”两个飘逸的字,叶秋,叶秋,从不露面的叶秋。叶秋长什么样呢,他想。叶修懒懒散散的脸自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摇摇头把那张脸赶走。

漫长的等待后,表彰大会总算开始。黄少天第一个上台领奖,第二个是喻文州。蓝河他们巴掌拍得山响,相机手机长枪短炮开足火力,咔咔声不绝于耳。

然后是其他人,什么韩文清王杰希周泽楷张新杰,都是出名的大神。蓝河对大神当然也是敬仰的;不过既然刚才手拍得累了,这会儿就稍微休息休息。

“唔,下面这个消息,估计大家听了都会很激动。”冯校长健步上台,满面春风,“我校博士生叶秋同学,在刚刚落幕的国际青年理化学家交流赛上折桂。叶秋同学今年只有26岁,就取得了我校材料学博士学位。他的专业知识相当丰富,在我校就读本科期间,连续三年获得国家级奖学金,四年加权成绩专业第一;还在国际知名的《Science》和《Nature》杂志上,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了多篇论文。我校的半导体材料和燃料电池等项目,也是由他主持的。同时,他还是我校电竞队的前队长。”

掌声雷动,冯校长不得不停下来,微笑地注视着台下激动的学生们。

“这个比赛,是国际上非常有影响的赛事。叶秋的夺冠,是我校全体师生的骄傲……”

“第一名?!”笔言飞一拍大腿,“牛逼啊!”

蓝河没有说话。他瞪大眼睛看着一个人泰然自若走上台来,踩着台下如雷般的掌声和嗡嗡的议论声。镁光灯急剧闪烁,他的脸忽明忽暗,但始终淡定从容。

“这就是叶秋?!”

“终于露面了!”

在台下激动的议论声中,叶秋上了台,和冯校长握手。冯校长在与叶秋合影时,表现出了对他的厚爱有加,不住地拍着他的肩,笑容满面地说着话。而叶秋始终懒洋洋的,爱搭不理,偶尔呵呵笑上一声。

“真拽嘿我说!”台下人感叹。

蓝河站了起来。懒散的神态,淡定的脸,胸有成竹的坦然表情,还有那身化成灰自己都认得的黑色西装——不是叶修是谁?!

“别激动,”梁易春坐在位子上拉住他,本人也是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先坐下。”

几个人全傻了,就连旁边文艺部的人也卧槽了一声:“这不是你们寝那老同志吗我说?!”

梁易春脸色阴沉:“这玩笑开大了。”

没有人说话,他们沉默着,似乎是等着台上的叶秋给他们个解释。但是叶秋怎么会给他们什么解释,伴随着台下热闹的讨论和有节奏的“秋神”“秋神”的叫喊,叶秋接过话筒,开始演讲。

他没有让大家安静,但他一张嘴,台下就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相机咔咔地响,像是要把他欠了九年的曝光在这一天补回来。

他讲完了,语调很敷衍,内容也大众,但是台下的人还是疯狂地鼓起掌来。

叶秋脚步轻快地下台了,冯校长也喜滋滋地跟着这位爱徒下了台,主持人上来串词。

蓝河突然站起来跑了出去。


他从礼堂出去费了很大的劲。梁易春没拉住他,只好随他去。蓝河又坐在中间,一路上磕磕绊绊推推搡搡,闯进了三个摄像师的取景框。最后他终于闯出重围,挤出了礼堂大门。

外面的空气清新而浮躁,耳边的风在呼啸,整个世界被他甩在身后。他奋力地追赶着,一步一步努力地往前跨。每迈一步仿佛都是跨过往事,跨过岁月,跨过无数无数的羁绊。但是那个身影,还是离他这么远,这么远。有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追不上了。

但他还是一直在追。最后他真的追上了,却突然反应过来:有他什么事呢。

对啊。有他什么事,他过去干什么。

蓝河放缓了脚步,呆立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前面的叶秋却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望着他,招了招手。

蓝河机械地走过去,他听见自己喑涩的声音:“叶……”

“谢了啊。”叶秋把手里提着的西装袋子还给他,自己早已换上了老头衫,速度快得令人怀疑他是不是直接把西装套老头衫外面了。

冯校长在旁边笑着问:“你同学啊?”

“以前的室友。”叶秋说。

蓝河接了袋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设想过无数种见到叶秋的方式,但是没有一种是现在这样。他眼前是谁?冯校长?叶秋?他蓝河今天就是把攒了这么多年的人品全给爆了,但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堵得慌。

冯校长笑着对他说:“小同学,多向叶秋学习吧,他可是你们所有人的榜样啊!明天他就要去苏黎世参加国际燃料电池会议了。”

叶秋也笑笑:“好说好说。”

蓝河终于明白了。悲伤的源头,不是被骗了,不是不被坦诚相待。他仔细地想了想,叶秋从来没有骗过他们,叶秋也没有把一切和盘托出的义务。他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一只蝶;只不过大神了一点儿,美得过头了一点儿,他们却已经舍不得这只蝶飞走了。

但蝶是总要飞走的。他们看着蝶飞向他们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而那却正是它的来处。但他飞不上去,他够不着,他还能怎么办。他难过的就是这个。

少庸人自扰了。

蓝河低下头:“明白了,校长再见,叶学长再见。”

冯校长慈爱地说了声“再见”,叶秋也点了点头。于是蓝河转身走开,叶秋和冯校长继续并肩前行。

一切本就该是这样。蝶飞走了。


蓝河回宿舍的时候没什么异样,梁易春他们也就没再提过叶修。410又迎来了新成员:灯花夜。四个蓝雨铁粉每天其乐融融搞基,对着夜雨声烦和索克萨尔的海报指点江山;跟叶修来之前、叶修搬走之后一样。一切都好,只缺烦恼。

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毕业。

蓝河他们大四那一年,叶秋又得了个什么奖,在国内也有了名气。有时蓝河也会想,妈的,就应该这样啊,整天欺负我们算是个什么事啊。想归想,心里却有点空;好像是少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少。

他真的走了,蓝河想,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名。

这之后叶秋没有什么新消息。他们从别人那里听说,叶秋的导师陶轩似乎是犯了点什么错误,停职察看了。后来又说,叶秋的名字其实是叶修,浪费了冯校长两片速效救心。

那就这样呗,还有什么可说的。

学校大,世界更大。一个人要想沉下去,那就可以沉得跟潜艇似的,再也不冒出来;蓝河也就没有再想过叶修的事。但是偶然翻出那张明信片时,他还是会想,那个人现在在干什么?吃泡面打游戏,还是整日整夜泡实验室,或者穿着借来的西装在会议上发表观点?

跟他没关系不是吗。他天生就不比叶修凉薄,他天生就爱操这份心。

蓝河站在夜色中,最后一次打开了三年前的电竞社成员介绍手册。自信灿烂笑着的黄少天,温和微笑的喻文州,照片是一团迷雾的叶秋,还有他们一笔一划的签名。他突然就感觉自己又拥有了整个世界,像一年前站在便利店门口,盯着叶修手里的明信片的那晚一样。一切烦恼琐屑,都在他心里炸成烟花,无可取代的绚烂。

夏夜温柔如水。夹着凉意的微风吹过来,送来远处隐隐的蝉声。寝室的窗前有棵杨树,树叶轻轻拂动,沙沙地响。蓝河临窗站着,任由风夹着暑热和夜色,抚摸他的脸。

他看见一只白色的蝶飘飘摇摇飞来,翅膀划出难以捉摸的轨迹。他下意识伸出手去,呆呆凝望着它。指尖被它轻轻一触,蜻蜓点水一样,像他从没尝过的吻的滋味。而白蝶掠过他手边,自窗框前悠悠飞走,转瞬隐入叶间,再看不见它的踪影。

蓝河靠在窗前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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