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鹰

Requiem 5

唐柔对钢琴没有什么太特别的热爱。对钢琴她像对一只impossible级别的地鼠机,在黑白的琴键上她的手指翻飞跳跃,把谱面的音符当作冒出头的地鼠。舞台上她恶狠狠地敲击着琴键,把《钟》敲成了鼓;台下的观众捂住嘴,交头接耳说,she's tough!

她不大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学钢琴,大概是小时候看到有人在“景观”钢琴前弹奏一首炫技曲目,十指如飞,她随着人群鼓掌,想:我也能行。五岁时她父亲为她买了一架,于是她在黑白琴键前度过了十七年,与每一个符尾、附点和上加线殊死搏斗。十八岁她独自去英国报到,拉着行李箱,十指光秃秃,没留指甲,也不涂指甲油——她已经自愿告别了这些东西。

那时她感觉世界很大,厉害的人很多,钢琴也开始变得有趣。她练琴,听音乐会,和同学比赛琴技。每天离开琴房前她用一块墨绿色天鹅绒擦拭琴键,让白的更白,黑的更黑。偶尔她穿上黑色裙子坐在台下听别人演奏,听不懂也没关系,大家都听不懂,或者说根本无所谓听懂或听不懂——音乐本来就该任听众随意解读,不存在标准答案。回到宿舍后,她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扑到书桌前激动地记下:

“这是一位快毕业的学长的演奏会,不拘一格,非常有趣。在演出的开始,他突然蹿上台,说要用钢琴给我们讲一个笑话。我们一头雾水,由他去了。他在钢琴前坐定,手搭在琴键上,回过头故作严肃地盯着我们。我们莫名其妙,报以零星的掌声和笑声。突然,他猛地踩下踏板,恶狠狠地按下四组三和弦,又一次甩过头来冷冷地盯着我们。我们被他夸张的表情和动作逗得哈哈大笑,紧接着却见他再次按下四组和弦。就这样故伎重演了四五次,直到我们笑不动了,他才怡然自得地摇晃着头,弹起一支抒情的E大调旋律来。老实讲,除了一开始他的怪相和那几组一惊一乍的三和弦,我没感觉到有哪点好笑,也完全不明白他讲这个‘笑话’的用意。不能让人笑的笑话等于悲剧。他究竟是想用笑话本身让我们笑,还是想用别的什么让我们笑,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参透。”


那时她还很年轻,只晓得一头向前扎,从未受到挫折也不必受到挫折——她年轻、努力、手头宽裕,不是非要受苦才能获得什么成就。或者说,最伟大的成就从来都诞生于超凡的物质与精神基础上,最好的成功方式从来都是踩上巨人的肩膀。她和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这样理所当然地生活着、学习着,沿着无数前人摸索出的规范道路继续前行。人生在她眼中是太顺直的大道,一眼可以望得到头,因而渐渐显得刻板无趣。

刻板也好,无趣也好,柏辽兹是绕不开的。唐柔被那深沉的音响打动,跑去图书馆读柏辽兹的自传。读之前她做好了音乐家难免会夸大某些生活经历的准备,但读着读着她还是不自觉地被吸引了。她一边读,一边在手边的笔记本上抄写,慢慢地积累了一整本;其中有一段内容她反复抄了很多遍:

“两年前,那正是我妻子的健康情况还有好转的希望而需要更多开销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我做梦,仿佛是在写一首交响曲,第二天早晨醒来之后,……要把它写下来,可是……假使我写了这一乐章,我就会忍不住要写其它各章。我的头脑又是那么富于热情的幻想,所以必然会把交响曲的篇幅写得很长,为了写这个作品我需要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不能或几乎不能写短文了,我的收入将相应地减少;交响曲写成以后,我忍不住要把它抄写一下,于是……我欠上1000或1200法郎的债。分谱一旦抄好,我又忍不住要听听它的演出,我开了音乐会,收入还不足补偿我的支出的半数,……我将受到我无力负担的损失,我的病人将失掉她所必需的一切,……想到这些,我如冷水浇背,我抛下笔,算了吧,明天我就把交响曲给忘掉。第二天夜里,交响曲仍然固执地在我脑子里滋生,……我在浑身紧张中醒来,……尽力不向诱惑的力量让步,我浑身发抖,努力把它忘掉,最后我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时,一切关于交响曲的记忆都消逝了,真的,永远消逝了。”

唐柔无法忘记自己初次看到这些文字时的颤抖。虽然柏辽兹文笔啰嗦,真实性也无从考证,但她仍感受到一种战栗的恐惧,像人类第一次发现地球不是世界中心时的恐惧。她当然知道,柏辽兹的潦倒不是她造成的,一首很可能留名青史的交响曲的流产也不是她造成的;但她歉疚,她战栗——这是一个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

柏辽兹是不幸者吗?他叛逆,他精深,他是浪漫主义的象征。而她享有优越的资源,真正“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却只是日复一日弹着别人的曲子,没有激情,没有幻想,既不比谁好,也不比谁坏。

她才是不幸者。从东海岸音乐学院毕业后,唐柔决定回国。


昏暗的灯光下,人们带着文雅的敷衍的神情,然后冷不防地,张大嘴,送进一叉肉,再闭上,不动声色地咀嚼着。*

唐书森和唐柔并立在钢琴前。

“没什么人跟我打招呼。”

“他们不是为了你来的。”唐书森单刀直入地说。

“您说得对。”唐柔苦涩地微笑了。

她望着钢琴。因为常年放在客厅的窗边,白色的琴身已经稍稍泛黄了,她痛惜地伸出手轻抚乳白色的表面。

“这琴不可以晒。”

“是吗?”唐书森一愣,“对不起,我们都不懂。明天你试一试,如果声音变调了,就请调琴师傅过来。”

“爸,不用了。”唐柔艰难地说,“我不想再弹琴了。”

唐书森又愣了一下:“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唐柔摇摇头。我痛苦于您带给我的物质和世俗的意义……?这种话像是诘责,像是得便宜卖乖,她说不出口。

唐书森转过头,在宾客交谈和餐具撞击的背景音里望着她,诚恳又温和地说:“这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去做你愿意做的吧——只要你高兴。”


唐柔暂时还找不到她愿意做的事,她决定上论坛转转。在一个钢琴专业吐槽帖下她看见了人生百态,有人硕士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无奈只好继续读博;有人辛辛苦苦学琴二十年,最后去当小学音乐老师,课时全被语数外老师占领;有人挤破脑袋留校任教,工资却低得令人发指,收入还不如转行当会计的同学一半多。

-而且家教市场也饱和了。想当钢琴家教?对不起,继续跟海归、十所的争吧。人家都还没饭辙呢,轮得到你?

唐柔突然感到自己的那点难处简直不值一提——至少她能活下去,而且活得还不赖。她犹豫再三,还是在回帖中写下了疑问:

-我练了十七年钢琴,却找不到乐趣,是不是该放弃?

没什么人回复她,估计这群人吐槽归吐槽,放下手机还是要继续练琴——谁叫你上了贼船呢?当天晚上,才有一个署名为“黄金右手”的同城热心网友回复唐柔:

-又见乐趣党,哥不禁英俊地笑了。正好这礼拜六大剧院有场话剧,一起吧?哥现场为你答疑解惑。


唐柔和“黄金右手”走出大剧院,夜色和人群中他们亢奋地交谈着。

“妹妹,我可受了苦啦,”“黄金右手”伸出手不住地比划,肩膀上挂着的包摇摇欲坠,但他却总能在包要滑下来的前一刻一耸肩膀,让包再滑回去,“演的什么啊?全是东拼西凑的网络段子,早八百年我上网冲浪的时候就看过了。——这还不算可怕,可怕的是台下观众的反应,一个个乐得东倒西歪,好像没听过更好笑的词儿了。”

“是的,他们可真捧场。”

“没错吧?我就像空降春晚现场,坐在一群让笑就笑、让鼓掌就鼓掌的观众中间一样,可吓死我了。”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妹妹,我跟你说,坐在台下的这两个小时——或者两个世纪——里,我可真没少思考人生。我想,也许可以做这么一个心理学实验,安排一位不知情的受试者坐在人群中间,观看一场不知所谓的戏剧。台上的表演越荒谬越好,越毫无意义越好,而周围的观众大声鼓掌叫好,时而窃窃私语,我们的受试者坐在当中,莫名其妙,坐立不安……”

“藏在暗处的实验员们观察他的反应?”

“——观察经过多长时间他被折磨得疯掉;或者他也开始跟着鼓掌叫好,跟着做出一副陶醉的样子来。”

“你这想法很像J.凯奇的<4'33">。”

“那是艺术,归根结底是一种表演,如果已经明白了这作品的意义,听众不会买它的账,他们满可以瞧着台上沉默的钢琴家发笑,向他叫嚣,‘我看穿了这个把戏,如果我没有任何反应,这部作品就是没有意义的’。而这个实验更像是现实,受试者、设计者、演员、实验员都是蝼蚁,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就是这个实验的有趣之处。”

“有趣是有趣,可它——这个实验——不符合人道主义原则。”

“太天真了,”夜幕下“黄金右手”说,“你觉得这种事只在实验室里发生吗?

“——或者说,你有自信不跟着别人一起鼓掌叫好吗?”

唐柔沉默了。

“说正事,你的钢琴。你学琴十七年,还是东海岸毕业的,那学校多牛啊——仅次于鄙校。”“黄金右手”很招欠地笑,“前途大好啊妹妹,你怎么能放弃呢?

“就算你永远都只是为了打败别人,就算你永远都不会爱它——练下去,弹下去,直到把我们都打败。到那时候,你才配说它无聊。”


唐柔打响的第一枪是去做兼职钢琴教师。虽然只在周末上班,但收入不菲:很多家长听说她是留洋回来的,不惜出高价让她为孩子教课。唐柔于心不忍,主动把价格降到了一个合理的数字;家长却因此心生怀疑,一定要看她的毕业证。

这叫唐柔哭笑不得,但正因为这份工作,她做到了经济独立。等攒够了钱,她很快从家里搬了出来,住进了央音附近的一间出租屋,一个很无厘头的年轻人还帮她搬了箱子。

晚上她坐在客厅的钢琴前,用手指抚摸擦拭那些黑白的琴键。这是一架入门级钢琴,远比不上她家里的那一架。但还能用,她想,我的技术不能与琴有关。

窗外时不时飘来渺茫的乐音,在这个小区里,几百个音乐专业的学生在弹奏或创造他们自己的音乐。他们或者离理想很近,或者离理想很远,但此时他们都在音乐中徜徉流连,为可以触及或不能触及的理想而忙碌,即使最终他们的理想可能全部化为泡影,“消逝了,真的,永远消逝了”。

刻板反复的三和弦远去了,抒情俗套的E大调旋律远去了:那也是一种人生,不是不好,但一眼能望到底。唐柔突然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那个钢琴笑话。她笑了。


*改写自王安忆《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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