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鹰

Requiem 1

罗辑一直以为他的人生是一个上三角矩阵,简洁、美妙、易解;但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小升初的暑假他过于悠闲,于是他父母建议他报名一个兴趣班。那一年数以千计的琴童走进小提琴课堂,罗辑是其中最没有上进心的一个——他纯粹是来消磨时间的。他的人生矩阵第二行第六列的数字小数点后第六位跳了一下,随即被接踵而来录入的其他数字淹没。谁也不会把这个微小扰动放在眼里,谁也不会认为这个微小扰动会为这位未来数学家的光明前途带来什么波动。他将在这所重点中学的实验班度过充实愉快的五年,期间与同样天才的同学们一起斩获各类竞赛的奖杯奖牌,在四年级——也就是一般人类所说的高一——暑假参加南开大学数学系夏令营,获得降至一本线录取资格,在17岁那年迈入大学校门,学习专业课、参加建模比赛、申请直博、在张以川院士门下苦读,再向着数学高峰的更顶尖冲刺。

但罗辑发现自己的人生是一个病态矩阵。这个想法出现在他大二下学期末拿起小提琴的某一瞬间。


-幻想家又开始了?

发表于2023-6-23


总是要解的。他面前是摄像机和三脚架,他背后是清晨的省身楼。天色很淡薄,连鸟鸣都是淡的,是单线的,被晨露拆成一丝丝一缕缕。他的琴架在颈侧,他开始演奏d小调恰空,他的手很僵,更僵的是他的脸。他拉得不算坏,每个音他都拉得一丝不苟,因此他拉得也不算好。每一个双音他都闭上眼睛,似乎试图在脑海中摸索勾勒什么,有一些双音颤抖着,比鸟鸣还要颤抖。他的演奏介于得体理性与磕磕绊绊之间,有些地方刻意放慢而有些地方刻意加速,一些琶音音阶他知道自己拉得不准,可手不听使唤——他到底还是无数琴童中最没有上进心的一个。但总是要解的。这是他为这个病态方程摸索出的解法的第一步。

一天早上他坐在教室里等着上课,校园广播在这时候响了。他本来心不在焉地在摆弄几个积分,不知怎么的被广播里的音乐吸引了注意。那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声唱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罗辑打开软件试着识别歌曲。广播里的失真女声渐渐和耳机中的重合,她说“Dans la nuit noire, je ne voyais pas/Que l'étoile d'espoir/Mon ange c'était toi”,她淡静又笃信,叫罗辑也突然相信了很多他从没相信过的事。这曲子的余韵里他急匆匆抓起一支铅笔,在算式下面写道:

“我觉得音乐很有趣,别的我没想,只是觉得它有趣。它遵从数学又超脱于数学,在它身上我看到了区别于数学的另一种美。从音乐中我不企求得到什么,所以也不怕失败——反正除了颤抖它什么也不会给我。”


罗辑虽然略微偏科,但好歹知道声音是种机械波,每个音的特点在于其振幅、频率和波形;当然了,人脑中的听觉皮层能够把这些冷冰冰的参数转化为神经递质,即便人脑中并没有振动频率识别程序,也能通过训练分辨出这些音的高低大小和音色——不管他给谁兴致勃勃地讲解这一套,对方的脸上总会露出疲倦的神色。罗辑知道出于礼貌他该住嘴,但脑子里一旦装了些奇思妙想,谁又能忍住不说呢?有时候别人叫他帮忙调弦,他支起耳朵听一听,说高四分之一个音或者低三分之一个音,别人只当他是神棍蒙人。这种想法藏不住,往往从挑起的眉毛或突然加深的法令纹中满溢出来,罗辑就知道这又是一个俗人。他称这些不理解自己的人为俗人,明明对音准一窍不通,连mi跟fa的区别都听不出来,却总要用眼白看他,好像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他索性要叫俗人更加震惊一点。某天他宣布自己要用数学方法摸索“作曲中存在的普遍规律”,这想法被他头脑一热传到了论坛上,下面还给出了一些具体求解方法。

“我称其为音乐统计学。”罗辑洋洋自得地宣布,“不同于序列音乐,它引入统计学理论不是为了创造新的音乐,而是为了找到音乐的本源和目的。”

-幻想家又开始了?

这是他得到的回应。

有人劝他听听欣德米特的<Die harmonie der Welt>洗洗脑子,好忘记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问音乐的本源和目的是什么?你不如去问问宇宙的本源和目的是什么,那不正是你的专业吗(谢谢,但我是学基础数学的!罗辑愤怒地回复)。他确实去听了<Die harmonie der Welt>,但他没打算放弃追问。为什么要找到音乐的本源和目的?为什么要攀登珠穆朗玛峰?因为它就在那里。


他想到了跨校考研。这个决定不需要太多斟酌,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内他有着强烈的自信,考不上研大不了继续在本校读博。他把在省身楼前录的那段演奏视频发给了央音的一位研究生导师,对方年纪轻轻,是位国际知名的小提琴演奏家。这封信投到对方邮箱,仿佛石沉大海,从此人间蒸发。罗辑熬到了考试周结束,小学期他选了尽可能少的课,足够他跳上城际在半小时之内抵达首都,当面向那位中国帕格尼尼请教。

帕格尼尼不见他,在不知道哪个国家演出。

他有点茫然,有点寂寞。他知道自己在音准方面有着特殊天才,这不是自大,他只是希望得到认可,得到应得的评价。但世人就是这样对待天才的?罗辑在象牙塔外晕头转向,他又想起那句当头棒喝,此时在烈日下它近似于一句魔咒。

-幻想家又开始了?

我该回去吗?罗辑在帕格尼尼的办公室前恍惚地站着,站了很久后他决定买回天津的车票。他低着头一边查票一边走,有个抱着一摞谱子的人迎头和他撞上。谱纸散了一地,罗辑盯着那些散落的音符,像盯着自己的前途命运。他忙不迭蹲下捡谱子。

“你来找老师?”

“我……我是外校的,给他发过邮件,老师没回我。”

“老师每天都要收到几百封邮件,没工夫一一回复,实在不好意思。”那是个善意的微笑,罗辑像是看见了曙光,看见了延绵不绝的乐谱上好不容易出现的一个休止符。他把谱纸递过去:“我想来贵校读研,但联系不上老师,现在实在是摸门不着。”

“你也学小提琴?你是哪个学校的?”罗辑感到久违的羞愧,他说自己是综合性大学的,学乐器完全凭兴趣,现在在搞一些音乐统计理论……对方倒没有显得不耐烦,好像很认真地听着,他鼓起勇气一股脑全说了出去。

“你的小提琴是什么水平?”

“业余十级。”罗辑咽了口干沫,他想,我可能确实是个臆想狂。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回去学基数呢?研究研究宇宙的协和什么的。

“你想过换个专业吗?你的这些想法还挺前卫的,可以去试一试律学、曲式学之类的方向,毕竟那些专业不考演奏。”对方眨眨眼睛,“放轻松,没想象中那么困难,我也是刚转了专业,正在与新专业磨合呢。”


在真正付诸行动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乔治·马洛里一样永远消失在异国酷寒高原的皑皑冰雪里。但总还是要试一试:毕竟“它就在那里”。

罗辑决定暂时住下。那位朋友好人做到底,为他推荐了离学校很近的一间短租房。罗辑背着菲薄的行李,跟房东女士讲好价格,“在这沙家浜——扎下来了”。有课的时候他回学校上课,没课的时候他跟央音的很多学生泡在一起,蹭课,聊天,听作品,说疯话。

他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决定的内容是什么并不重要,总之他有决定了。那个暑假在他记忆里被镀了金,那是个流光溢彩的七月,每句疯话都值得被装裱起来挂在墙上。他见识了自己的浅薄,也见识了音乐的广袤。他只有一句话用来形容那段时光:我像是在海边玩耍的孩子,时而拾到几块光滑的石子,时而拾到几块美丽的贝壳;我为之欢欣鼓舞,而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完全未探明的真理之海。


离开北京的前一晚他和房东女士聊了聊。听说他年方十八,来自名牌大学,却一心想着考央音的研,房东女士花容失色:“天哪,我的房子里住过一位未来数学家了!”

罗辑想起了他20岁就得到普林斯顿基数博士学位的中学同学——一听自己谈音乐就打盹的那个,以及学院里24岁的教授和不到30岁的长江学者,诚恳地说:“不成,我还差得远呢。”

而且那位帕格尼尼,恐怕早就把自己忘了。

房东安慰他,说不定帕格尼尼是觉得把这样的人才弄来学音乐会给国家造成损失——反正她是这么想的。她真是个好人,是个天使,罗辑这么想,紧接着她站起身告辞,毫不客气地勒令罗辑在临走前把整间房子做个彻底的大扫除。“否则扣你租金”,她凶巴巴地说,起身走了。

罗辑只好照做。他依次打扫了厨房、卫生间、卧室和客厅,累得直不起腰。最后他来到客厅里放着的钢琴前,他几乎不会弹钢琴,因此琴盖和琴凳上落了一层灰。他拧干抹布里里外外地擦拭琴凳,发现琴凳的上盖可以掀开,下面有个小小的暗格,暗格里躺着一份谱子、几个录音带和几个U盘。他放下抹布,把谱子拿出来,就着灯光看到上面的音符。这是北京时间2023年8月12日20时02分,窗外云层涌动,距21世纪最伟大的实验音乐<Requiem>完成还有9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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