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鹰

夜幕降临前

“你总吃泡面,会不会对身体不好?”

“没事。”

苏沐橙不再说什么。她把提着的饭盒放到叶秋的桌子上,轻轻地说:“以后我有时间的话,就来给你送饭。”

叶秋咬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放下手中的笔。他形容憔悴,头发凌乱,眼中闪着狂热又病态的光芒——这很正常,每当期末来临时,作曲系的人都是这副德行。苏沐橙与他对视一秒,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样子可真惨。”

“没事。”叶秋还是那句话。他打量着苏沐橙:“我记得附中的午休也就一个半小时吧?快回去吧,下午还有课不是吗。”

“没事。”苏沐橙学他说话,“我们钢琴老师年纪大了,认不出人的。就算我不去,她也不知道。”

叶秋板起脸:“你不是说也想考央音吗,怎么能不去上钢琴课呢?那么基础的课——”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苏沐橙凑到他身边,“这是什么?新作品?”

“什么新作品,这是给你哥捉刀代笔的期末作业。”叶秋很轻地抱怨着,“他不好好写曲子,非要跑去做兼职,真是服了他了。”

苏沐橙耸耸肩,笑着说:“为了学费嘛。”

“我看给游戏公司写配乐的活儿就挺好,不用出门,报酬又多;”叶秋说,“他还嫌不够,大周末的跑去半个城外的琴行教小孩弹钢琴,害得我只能模仿他的风格多写一份作业。”

“能者多劳嘛。”苏沐橙还是笑眯眯的,“对了,陶老师让你写的商用曲,你写得怎么样了?”

叶秋的脸色沉郁下来:“就那样吧。”


“哟,新面孔啊。”魏琛跟林杰打了招呼,一眼看到他身后背着琴盒的学生,“这小鬼是新生吧?大一的?”

“对,这是我直系学弟,王杰希。”林杰笑着介绍,“杰希,这位是魏琛学长,大提琴专业的,今年快毕业了。”

王杰希沉静地说:“学长好。”

魏琛咋舌,趁王杰希去一旁练琴,对林杰说:“这小鬼脾气这么大,看来是个天才。”

“你这是什么逻辑啊?”林杰无奈地笑,“不过你说对了,他真的是天才。我看我这个首席不必当了,下学期就换成他吧。”

“就凭他?”

几个人惊讶地回头看去,大二小学长方士谦抱着一摞总谱,站在门口讥诮地说:“他几年级?——会换把吗?会揉弦吗?学双音了吗?”

林杰觉得有点头疼。他忙着去安抚方士谦;而王杰希摇摇头,不甚在意地继续练起琴来。魏琛站在一边看笑话,但看着看着他突然焦躁起来。他想起前两天招生时见到的附中的那个小子,想起他不卑不亢的眼神、不怎么灵活的左手和对音乐极强的控制力。他觉得时间像流水一样从王杰希诡谲奇丽的琴声里流走了,并不停下来等他。他觉得一个时代可能要远去了,而他抓也抓不住,只能看着它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叶秋坐在系主任办公室里。

“我再说一遍:”他缓慢而冷淡地说,“第一,我不改动《第三交响曲》;第二,我不配合宣传和炒作;第三,我不写商用曲。”

陶轩压抑着怒气,说:“叶秋,你看看你学弟方士谦,人家和王杰希合作之后,知名度和身价简直把你甩出去几条街。我请问你,哪个作曲家不需要宣传?哪个作曲家不写商用曲?”

叶秋说:“我。”

陶轩怒极反笑:“那好,你不宣传,你不写商用曲,你对这些没有兴趣。但是你为什么不改谱子?”他换了个谆谆教诲、循循善诱的语气,“老师们是为了你好:今年的维赛作曲组,咱们学校只有你参加,你是获奖唯一的希望。我们事先研究过了这几位评委,一个专门研究极简音乐,一个搞序列,还有一个搞古典——现在你写了个四不像出来,不中不洋不古典不现代,还死活不改谱子,你怎么投其所好?”

叶秋说:“我不需要投其所好。”

“好。”陶轩气得发抖,想摔杯子又忍住了——怕惊动隔壁办公室的老师。他一把抄起叶秋的《第三交响曲》总谱,歇斯底里地撕个粉碎,再一股脑儿地扔到半天空。叶秋漠然地看着那些音符从空中落下,仿佛漫天的雪。在漫天的雪里陶轩压低声音对他吼:“滚出去。”

叶秋走了出去。他的头发上还沾着总谱的碎屑,像未融化的雪花。


郭明宇说:“长号,弱一点。”

吴雪峰无奈地笑着,放下长号:“已经够弱了,再弱就没有声音了。”

“不会的,你试着再弱一点。”郭明宇用指挥棒敲谱台,“老吴你是不是虚啦?以前这种级别的diminuendo可难不倒你。”

对管乐演奏来说,比起渐强,其实渐弱反而更难:因为渐弱对演奏者在音量上的控制力的要求比渐强还要高。吴雪峰垂下眼睛,又吹了一遍。郭明宇听了这一遍,露出一种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勉强道:“唉,行吧,下一小节。”

吴雪峰只是淡淡地笑着,看起来异常淡定,但他心中却有点复杂的情绪。他们正在排练的曲子是叶秋写的《第三交响曲》,难度甚至远超他的前两部交响曲。叶秋一直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除了老师和他的同班同学,没人见过他——虽然乐团的人都演奏过他的曲子,被虐得哭爹喊娘,顺带问候了叶秋的祖宗十八代。要不是因为吴雪峰和叶秋都上了非艺术类高中,并且碰巧做了三年同窗,吴雪峰也将是不明真相群众中的一员。

这几年相处下来,他总觉得叶秋活得像加速度和速度在同一个方向的小车,而自己活得像被绳子拽住作圆周运动的小球。有的人天分极高,却为家庭或世俗所累;有的人为了梦想宁可破釜沉舟,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天资有限。就算造化弄人,也该适可而止吧。吴雪峰还能怎么办,他只有苦笑。

叶秋是最稀有的那种人:既有天分,又肯努力。他是他活在世上,愿意相信的寥寥所谓“传奇”之一。现在他自觉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了。他只愿他能继续好好地走下去。

就在这时,排练厅的大门被人推开了;音乐戛然而止,而陶轩站在门口。

“不用再排了,”他脸色灰败,“叶秋退赛了。”


张新杰说:“我要一份叶秋《第三交响曲》的总谱。”

谱务诧异地看着他:“你没听说吗?那谱子早就被禁演了。”

“我听说了。”张新杰说,“我不演出,只是拿来分析。”

“那也不行,”谱务干脆低下头,不再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作曲系大一男生了,“实话告诉你,他被封杀了,你不要再提他了。”

张新杰推了一下眼镜——尽管它并没有下滑。他离开排练厅旁边的准备室,一边往宿舍走一边暗自发愁。叶秋那届,作曲系只招上来两个人:除了从不露面的叶秋,还有一个叫苏沐秋的。但苏沐秋更是行踪不定,他和叶秋好像在外面合租了一间房子,此时此刻不是在写毕业作品,就是在做兼职。反正张新杰找不到他,也要不到叶秋的谱子。

什么是音乐?什么是音乐?开学第一天冯宪君在致辞中抛出的问题久久萦绕在他耳畔。在张新杰还在附中上高二那年,他有幸参加了央音管弦乐团的一场内部演出。他还记得自己在台下被那震撼人心的音响感动到精神恍惚,等演出结束他才低头去看手里印刷简陋的节目单。那上面写着:《第二交响曲》,叶秋作品。

什么是音乐?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在这个名字身上找到答案。但现在那个名字已经变成了一个禁忌,甚至已经不允许被提起了。

电话响了,张新杰掏出手机接通,是楚云秀的声音。这位未来的女高音歌唱家在电话那头激动地说:“张新杰吗?我打听到了,打击乐专业的苏沐橙手里有你要的谱子。”

“好的,谢谢你。”张新杰说,“麻烦给我她的联系方式,如果方便的话,我马上去找她。”

他挂了电话,抬起头望向窗外。窗外枯枝寒鸦,窗外乌云涌动。漆黑的夜空中,星也不见,月也不见。

而夜幕才刚刚降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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