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鹰

Gloria 1

“停。”整个乐团的演奏戛然而止,叶修闭起眼睛用手指着方锐,“小号,高。”

方锐连忙调音。当着全乐团的面,叶修一直指着他,方锐汗都下来了。他转好调音管,刚吹了一声,就又被叶修打断了。

“还高,高六分之一个音。”

等方锐好不容易调好了音,叶修的手才放下去。

“怎么回事方锐大大,连调音都不会?”叶修冷淡地看着他,“——废物点心。”


“叶修今天是不是吃了枪药了?”方锐站在厕所里,一边放水一边发问。

“谁知道呢,”张佳乐洗完手,甩甩手上的水,“他每个月都有那么二十来天。”话音刚落,叶修似笑非笑地走了进来;张佳乐立刻闭嘴,脸瞬间变得通红。

“张佳乐,说我坏话还不想让我听见,你只能去女厕所。”叶修悠闲地说,又问,“方锐大大,那段solo练下来了吗?”

方锐咬着后槽牙拉上裤链:“快了。”

“哦,‘快了’,那看来你还没练呢。”叶修愉快地说,“反正这礼拜六就演出,你自己看着办吧。”

等叶修走了,方锐和张佳乐面面相觑。张佳乐咬牙切齿地说:“我现在就去女厕所骂他。”


圣诞节将至,管弦乐团正在焦头烂额地准备接下来的一系列演出。他们不仅要和合唱团共同演出海顿、维瓦尔第和门德尔松的一些宗教歌曲,甚至还要合作整整一场的马勒八。管弦乐团的人本来还对合唱团抱有期待,但等合唱团走进排练厅时,整个乐队都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我以为合唱团会有很多妹子的,”黄少天拨弄着竖琴琴弦说,“没想到他们的妹子比咱们还少。”

叶修首先从指挥椅上站起来鼓掌:“欢迎合唱团。你们先坐在乐队后面,男高右边男低左边。”

“我和小戴坐哪?”楚云秀敲敲椅背。打击乐声部的苏沐橙远远地举起了定音鼓锤,向楚云秀挥舞着;楚云秀夸张地回了一个飞吻。

“云秀和小戴先随便找位子坐。”叶修安排完了,又开始鼓掌,“下面请外媒口中的‘中国的帕格尼尼’,小提琴首席王杰希同志来给咱们讲讲格里高利圣咏。”

所有人扔了乐器坐成一大圈,王杰希走上指挥台,一边整理谱子一边没有什么干劲地说:“格里高利圣咏作为religious music中最严肃的sacred music,它的特点是:异常节制的旋律线,散漫的节奏性和几乎不存在的和声对位。可以说它是反音乐的,是不表现音乐的音乐。只有纯八度是可以出现在圣咏中的,甚至纯四度都被认为是‘有情欲’的和声而不被使用。你要在里面听到神性,而不是人性。”

“‘有情欲’的。”大提琴首席喻文州重复。

“do——”黄少天一边大声唱一边拍喻文州,“快唱fa[1]。”

“fa——”喻文州唱。

他们俩合唱了五六秒,同时停了下来。黄少天说:“我老实说——也许我不懂合唱吧——在纯四度里我听不出来什么情欲。”

“……这不是重点。”王杰希说,“当然,你要考虑到那个时代的背景,过分压抑之下听狗叫都能听出情欲。”

黄少天一脸“你为什么会知道啊,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的表情。喻文州耸耸肩:“这就超出我们的知识范围了。”

王杰希反击道:“你们忘了上次你们俩合作灌的那张唱片标题了吗?”

黄少天脸色一变。旁边合唱团的钢琴伴奏刘小别说:“标题是‘Sensual Classics’,大陆一般译成‘情色古典乐’。所以你们俩才应该是最懂得怎样用音乐表现情欲的人吧?”

黄少天心如死灰:“我以为那张卖得不好。”

“卖得很好,特别是在咱们学校,人手一张,”刘小别说,“我们宿舍一共四个人,加起来一共买了十五张。”

黄少天脸色铁青:“那我们可真是丢人丢大了。”


王杰希整理着谱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讲解格里高利圣咏;叶修干脆出去抽烟了。排练厅里变得异常混乱,大家都在聊天,没有一点马上就要演出的自觉。

“声乐系太可怕了。”张佳乐说,“有一回深更半夜,我练完鼓从琴房里出来,就听见一间琴房里传来鬼叫——别笑,真他妈是鬼叫,哆嗦着声音咿咿呀呀的,那琴房里还没开灯。我踹门进去一看,柳非,就那女高音,站在琴房里黑着灯练声呢。”

“为什么不开灯啊?”高英杰憋着笑问。

“她说开灯影响她发挥,关着灯才有‘大师的感觉’。”张佳乐抬着下巴学柳非,“原话。”

“噗。”肖时钦笑喷了,接着苦笑道,“唉,声乐系的小姐啊,难伺候。”

“伺候过?”

“快闭嘴吧。”


合唱团的人对管弦系也有很多看法。

“……他们这群学乐器的,吹号拉琴挺好,一唱歌就跑调。”男高音于锋恨铁不成钢地说,“老是跑四分之一个音,然后我一听人唱歌音不准就特烦躁。”

“这就是你跟黄少打起来的理由?”

于锋非常崩溃:“黄少唱歌不是跑调,是根本不在调上。”

“黄少和喻文州那张专辑我也买了,”戴妍琦说,“专辑封面是他们俩深情对视的侧脸,每个人都贴着两厘米长的假睫毛。他们俩在圣桑《天鹅》中的大提琴和竖琴的合奏,被评为‘天作之合、如胶似漆、水乳交融’。”

“这乐评好恶心。”楚云秀皱着眉说。


“……乐评师说这张唱片是一种‘乐交’。”刘小别继续说,“大家都在传你们其实早就在荷兰领证了。”

“不管是真是假,我先提醒二位,在校期间不能结婚。”王杰希说,“然后既然你们俩是明知故问,我就要再提醒二位一句,在格里高利圣咏里你们就不要再追求什么情色感了。”

黄少天气得半死:“你们乱扣什么帽子?!刘小别你是不是皮痒了?还有我告诉你们,我和文州的睫毛都是真的,是原装的——”

韩文清扛着巴松从后排走过来,怒喝道:“幼稚!”

王杰希和黄少天看了韩文清的巴松一眼,同时蔫了:永远不要激怒一个大管演奏家,因为他抡起巴松就能把你打死。

叶修抽完了烟从楼道里走进来,表示赞同:“是挺幼稚的。我说你们能不能认真一点啊?合唱团的同志们还在看着呢。”

郑轩在后排起哄:“就是,我们都看着呢。”

黄少天气道:“我还没问你们呢,为什么合唱团来的全是男的?你们不是每天吹嘘自己学院妹子多吗?妹子在哪呢?”

楚云秀不乐意了:“你什么意思啊?”

王杰希说:“我正要讲这一点。传统的格里高利圣咏只由男子和男童来歌唱,所以格里高利圣咏这一场里合唱团没有女声。”

黄少天很惊讶:“那云秀是什么情况?”

“她和戴妍琦是来练下一场的solo的,”叶修代为解释,“维瓦尔第荣耀经的第三乐章,《我们赞美你》。”

大家纷纷鼓掌:“请开始你们的表演。”

戴妍琦跃跃欲试,楚云秀却有点怯场,企图逃跑:“我还没练声,嗓子紧,怕破音。”

叶修笑着说:“没人笑话。”

苏沐橙也远远地向她竖起大拇指,楚云秀撇撇嘴,跟戴妍琦一起站了起来,演唱Antonio Vivaldi的<Gloria>第三乐章,女声二重唱<Laudamus Te>。

Laudamus te,

benedicimus te,

adoramus te,

glorificamus te.

歌词很简单,旋律也明快,带着维瓦尔第一贯的巴洛克风格。在高音区楚云秀真的破了音,可是戴妍琦没有暂停的意思,楚云秀只好一脸生无可恋地继续唱下去。

唱完了,大家又鼓掌。刘小别跑到钢琴前按下琴键:“高了一点点。”

“云秀破音之后唱得有点飘。”叶修点评道,“高是因为发声方式,不是因为音准。”

楚云秀耸耸肩:“没练声嘛,情有可原。”

“戴妍琦音准不稳定,”叶修又说,“发声位置太靠前了。”

戴妍琦吐吐舌头:“无伴奏嘛,情有可原。”

“没关系,我们原谅你们了,”李轩故作大度,“但是谁来把歌词翻译一下?我们好根据歌词意境提出批评建议。这是拉丁文吧?我拉丁文没过四级,不是特别懂。”

楚云秀批评他:“听不懂就直说,我们会原谅你的,反正大家都知道你们学乐器的顶多只能看懂几个意大利文[2]。郑轩来翻译一下。”

郑轩压力很大:“我记得是,‘我们赞美你,我们祝福你,我们热爱你,我们荣耀你’。记错了的话别告诉我,我宁可活在幻想里。”

“哦?男低不就是活在幻想里的声部吗?每天幻想自己唱了旋律,其实只是个人肉节拍器。”吴羽策说。

“你对男低有什么误解?”郑轩挣扎道,“这次的格里高利圣咏里我们不就是主旋律吗?”

“只有这次。”

“还有门德尔松的曲子……”

“作曲家来点评一下?”叶修打断无意义的争吵,看向后排刚刚到场的张新杰,“你对维瓦尔第怎么看?”

张新杰一板一眼地说:“这段大调乐章介于小调的第二和第四乐章之间,乐章内大小调转换的部分写得非常精彩,希望Alto能够把情感色彩的转变更好地表现出来。Soprano有些放不开,导致两个人的磨合不太好。”

“小戴听见没有?张新杰说得太委婉了,我来给你翻译一下:情绪不过关。”叶修不留情面地说,“云秀太紧张了,底下坐的都是外行你紧张什么啊?”

黄少天第一个跳脚:“全中国最厉害的竖琴家和大提琴家就在你眼前坐着好吗!哥一场演出四十万上下的身价,陪你坐在这审节目,说出去不丢人吗!”

王杰希补充:“还有小提琴家。”

肖时钦:“低音提琴家。”

方锐:“全国最优秀的小号手!人称黄金右手方大师!”

所有人吵吵嚷嚷,突然间叶修拿一截收音机天线——他的便携指挥棒——猛敲了几下谱架,刺耳的声音让大家都消停了。

“吵完没有?”叶修淡定地说,“都拿自己乐器,翻到门德尔松的<Das Meer Sah und Floh>第九小节,全国最优秀的倍大和中提琴起。”


[1] c1与f1为纯四度关系

[2] 乐谱的表情记号多为意大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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