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鹰

许斌上完高中，许斌爸爸还想让儿子读大学，许斌妈妈一瞪眼：“得了啊，还念，孩子念了那么些年书了，要是那块料早就考天大南大了。”

许斌听着不对劲：“您夸我呢您损我呢？”

许斌妈妈说：“我那意思就是听你的！孩子，你说你想干嘛？”

许斌说：“我想打游戏。”

许斌妈妈听了，悲痛万分：“哎呀，土地爷掏耳朵——”

许斌爸爸给接后半句：“崴了泥了！”

许斌一看家里人不支持自己打游戏，只好另谋出路。许斌妈妈托许斌二姑给他找工作，二姑和颜悦色问许斌：“孩子想找嘛样式的工作？有嘛要求？”

许斌说：“要求不多，就三个。”

二姑大喜：“那好办，孩子你说。”

许斌说：“就是钱多，活少，离家近。”

二姑气得够呛：“要有那样的工作我自个儿就去了。”

找工作的事没有下文了。许斌不着急，跟老同学聚聚会，打打游戏。老同学怂恿他：“你上三零一那儿惹惹惹惹去多好！”

许斌说：“惹惹就惹惹。惹惹惹敲破锣，大爷不怕小八卦。”

三零一俱乐部在民园对过，大理道的一个小洋楼里。许斌兜兜转转找着地了，一进门，经理正在门口喂鸟呢。许斌乐了：“您还挺闲。”

经理有点不好意思：“嗨，这不放假嘛。”

许斌说：“我打听打听，咱们俱乐部怎么在小洋楼里呢。”

经理说：“老板以前就住这儿。”

许斌咋舌，心想，真不懂他们这些有钱人。

三零一钱不多，活不少，唯一好处就是离家近，还能打许斌最喜欢的荣耀。进了训练营，许斌每天早起蹬车去训练，晚上蹬车回家，挺充实。

队长杨聪看这小伙子挺好，问他：“跟我打一局？”

许斌深沉：“可以。”

磨王风格在训练营时期就初见端倪。杨聪跟许斌打完了一局，拍拍他的肩，出来之后擦一把冷汗，跟经理说：“有的时候我真觉得自己老了。”

经理打哈哈：“您才二十刚出那么一丁点儿头。”

杨聪微笑着摇摇头。他想说，俱乐部门口的大槐树过了那么多年也不会见老，可人不一样。但是他没有说。

许斌出道了。出道的时候杨聪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就看你的了。”

许斌挺高兴，回家跟爸妈一说这事，说完了紧张地问：“我打游戏，您们二位支持吗？”

许斌爸爸无奈地笑：“嗨，有嘛不支持的，你干嘛我们都支持。”

许斌跟他爸贫：“您光精神上支持不行，物质上也得支持支持。”

第一天正式训练，许斌起了个大早，一出房门就看见饭桌上摆着一套煎饼果子，夹的是他最爱吃的馃箅儿，里面摊了俩大鸡子儿，旁边搁着一袋海河可可奶。许斌拿起煎饼牛奶，乐呵呵出门。有了父母的物质支持，这一天过得就四个字：春风得意。

在三零一的时候十年如一日。许斌早晨五点半揣着一个鸡蛋蹬车出门，在门口早点摊停车，把鸡蛋搁在煎饼摊前面，扒头往窗口里面喊：“师傅，来一套馃箅儿的，少搁辣子多搁葱。”绕到旁边买浆子。等买着浆子煎饼也摊好了，他坐在那吃完了喝完了，再蹬车去三零一俱乐部训练去。

小洋楼是木质结构，夏天凉快；就是有一个毛病，走路时地板咯吱咯吱响。许斌总结：“这个地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训练就好好训练，没事别瞎溜达。”

高杰私下里偷偷问过许斌：“许哥，这楼不是名人故居吗，会不会闹鬼啊？”

许斌告诉他：“你天天夜里不开灯在屏幕前头训练，有鬼也让你吓死了。”

许斌性格比较淡，说好听点叫与世无争，用他妈的话说叫不求上进。兢兢业业打了好几年，圈内已经公认他是第一骑士了，就连叶秋背地里都盖章了。但他人气却不是特别火，没什么粉丝，也进不了全明星。他也不急，就乐乐呵呵打比赛，不管这些。

许斌他爸爸有时候也反思：“怨我，我就与世无争，连带着孩子也这个性格。”

许斌妈妈拆台：“你那不叫与世无争；你那叫干嘛嘛不行，吃嘛嘛没够。”

跟嘉世比完赛，大家都回了旅馆。高杰坐在旅馆里，看电视上潘林和李艺博对许斌的冷嘲热讽，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坐那儿运气。

电视里，潘林说：“这一场孙翔胜得也算是艰苦，不愧是有‘磨王’之称的许斌啊！但凡他打的比赛，不只是他的对手，连同观众，还有我们解说和嘉宾都是十分辛苦啊！”

“不过这也是选手职业精神的体现。在一场基本已经没有什么胜算的比赛里，许斌还是让我们充分见识到了他的特长。”李艺博说着。

“没错，太见识了。”潘林回应着。

“靠，许哥，他们可说你，你看看能忍吗。”小队员气得咬牙切齿，“一个潘林一个李艺博，这俩大忽悠。你要选不上全明星，全是他们俩给害的。”

“看那干嘛，别理他们，选不上就选不上。”许斌乐了，“你哥我这叫闷声大发财。嘛全明星不全明星的，乐呵乐呵得了。”

许斌真闷声大发财了。那天正训练着半截，经理来找他，悄声跟他说：“队里要把你交换到微草。”

交换转会不同于选手的自由转会，它是由俱乐部决定的，选手本人没有权利拒绝。经理为了照顾许斌的情绪，提前告诉他，好让他自己决定是否跟微草交换。如果许斌不同意，俱乐部就再想别的办法。

之后的训练里，许斌盯着屏幕，心里五味杂陈。右下角qq图标一跳一跳，许斌点开，是杨聪：“晚上训练完咱们谈谈。”

许斌收敛心思，挑了一张郑轩的葛优瘫黑照，在照片下面p上四个字：压力山大。发给杨聪。

杨聪乐得不行。许斌压力是挺大，可是郑轩又做错了什么呢？

晚上许斌应约找队长谈心。杨聪坐在宿舍床上，推心置腹：“其实这是个好机会。微草是冠军队，你这相当于跳槽了啊。”

许斌低头不语，很久才说：“我想让三零一也变成冠军队，一直都想。”

杨聪又拍拍他的肩，就像他们第一次交手之后那样：“我也想啊。”

“我妈老说我不求上进，说我得空就回家，说我打比赛不够带劲。”许斌低声说，日光灯在他的眼眶下投上阴影，“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挺努力的，觉得他们不知道我有多刻苦。但是现在想想，我不够拼命，远远不够。”

他抬起头直视杨聪：“咱们队也不够拼命。我下午刚悟出这个道理，可是我明天就得走了。”

杨聪悚然。

没有哪个职业战队职业选手会不够努力，对于时常挤进季后赛的三零一度来说，努力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是他们没有一定要得冠军的心态，没有玩了命也要得冠军的觉悟。有时候胜与败，就差在这一口气上。

杨聪笑着抬起头：“我明白了，谢谢你。”

许斌挺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谢嘛，又不是外人。”开始推心置腹，真诚道，“队长，我是真怵头去北京啊，我进队以前最远就去过蓟县，去趟北京如同出国一般。”

杨聪无语：“那你慢慢适应吧，一礼拜争取回家一次。”

许斌点头：“那必须的。”他都想好了，要是微草俱乐部离南站近，他就每天坐城际回家。

许斌真去了微草。全微草给他开欢迎会，许斌人生地不熟，很内向，话也不多说。

他在三零一时，高兴的时候说天津话，不高兴的时候说普通话；他总归是高兴的时候多，普通话也带着方言味儿，所幸队友们连猜带蒙差不多能听懂。到了微草，横竖要学普通话了。

王杰希就算是北漂也漂了快十年了；语音比较地道，听不出究竟是不是北京人。刘小别是真北京人，许斌来了之后，第二天就带他去吃早点。

许斌跟摊煎饼的端着架子，装本地人：“您受累来两个鸡子儿。”

刘小别小声说：“坏了，您露馅了！”

许斌浑然不觉，端起刘小别买的豆汁儿：“这是浆子……豆浆？”

刘小别使坏：“对。甜丝丝儿，你快尝尝。”

许斌喝了一大口，差点喷出来：“还甜丝丝呢，这都馊了！”

刘小别坐在对面悠然自得喝豆汁儿就焦圈儿，一脸坏笑。

许斌理解不了豆汁的艺术，也理解不了煎饼果子夹火腿肠的情怀。他好不容易在一个偏僻的所在找到了中意的煎饼摊儿，每天早晨自带两个鸡蛋，揣口袋里，大老远走过去摊煎饼，再走回俱乐部训练，风雨无阻。有一次他从宿舍出门，口袋里的鸡蛋被王杰希看见了。王杰希关切地问他：“是要孵小鸡吗？”

许斌说：“……是。”

许斌其实特别喜欢看球。欧冠意甲世界杯，一场不落，有时还跟江波涛聊聊心得。刚搬到新环境工作，或多或少都会不适应；但是最让他郁闷的事还是京津德比。看个比赛跟双面间谍似的，工体是人家的主场，又不敢明目张胆激情大吼“国安！撒比！”。这样会死。

转会到微草的第一个周末，许斌大清早回了家，第一件事先喝海河巧克力奶，吃馃子喝豆腐脑，不就饼。

许斌妈妈看着心疼：“看把孩子馋得。”

“这叫馋吗？”许斌嘴里嚼着馃子，含含糊糊反驳他妈，“这叫思乡，这叫乡愁。乡愁是一根长长的馃子——”

“快吃你的吧。”许斌爸爸拿报纸敲他脑袋。

没有时间带不走的事情。当许斌的普通话终于带上一点点北京味的时候，全明星评选开始了。

许斌入围全明星这事，还是当年怂恿他去三零一的同学第一个告诉他的。许斌听了挺乐呵：“那敢情好啊。”

他是不在乎；但是有人认可的感觉，总好过孤身奋战。

晚上杨聪给他发qq：“堪堪挤进第23。”

许斌躺在微草宿舍里，熄灯情况下坚持玩手机：“恭喜，能进就挺好。”

杨聪微微笑着，不接话：“在微草待得习惯吗？”

许斌非常警觉：“三零一想把我买回去？”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杨聪汗，“咳咳，快睡觉吧。”

从第三赛季到现在，杨聪始终在顶尖边缘起起落落。这个赛季，他排名只是第23，而许斌一跃成为了第14。说不感慨是假的。用伟大导师的话说，“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杨聪乐了。许斌就是凌晨一两点钟的太阳，沼气蓬勃的。

许斌也感慨。王杰希和杨聪同年出道，打法迥异。杨聪是勇往直前，王杰希是匪夷所思。杨聪与三零一始终摸不到决赛的大门，而王杰希已经带领微草收获了冠军。但是在许斌眼里，他们都一样，都是显示器里那个坚定沉毅的背影，从来不曾犹疑。

他小时候没少跟他爷爷下象棋，虽说下得很臭，但基本规则他还是知道的。爷爷敲着卒子告诉他，这个棋子，不能往后退，只能往前走。王杰希也好杨聪也好，在他眼里都是一枚外壳刻着将的卒，背负着战队的一切，一直一直向前走下去。

而他自己呢，就做他们身边最优秀的那个骑士，就挺好。反正他是这么想的。

“嗨，嘛冠军不冠军的，”许斌自言自语，“乐呵乐呵得了。”□